《不挽曲》风雪白头

47、命运轮回

　　这话其实也不尽然对:出现在他面前的，不仅是他，还有邵墨渊。

　　2019年果然是属于上世纪，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陌生:未经改良的汽车带着尾气在空气里横行霸道，到处可见在他们那个年代属于违法的非节水型供应器；建筑也是出乎意料的敢建，房屋的密集程度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了IPPO的《建筑密度规划报告》——这在报告里面，必定会成为“土地负荷”板块中的最佳教材。

　　那些他只在杂志或者21世纪体验馆里看到过的景象，突然以超乎3D的效果呈现在他的面前，贺念之在突然间就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山寨与正版之间无法复刻的区别”——水货永远只会抄袭优点，而对真正的精髓视而不见。

　　而他现在所站似乎是一个天台，头顶是万丈高空，下面便是纵横地交通网，他甚至能看到远绵延的沙尘。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全新而陌生，这比起前两个幻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许，正是反叛给这一切附上一层不可磨灭的神秘色彩。

　　他此刻以灵魂的方式出现，这绝对是他抓住漏洞情况下的成功逃亡；而四米之外的两个人看上去并非如此，他们是活生生的躯壳，真实存在在这个明明谁都不可能出生的2019。

　　那边的两人，是熟悉的，亦是陌生的。

　　自己的面容几乎没有改变，然而总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隔阂；这隔阂也横跨在邵墨渊和他之间，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察觉到过的气氛，就像寒水上拢了一层薄雾。

　　大抵当一个人站在镜子之外看自己，就是如此。

　　带着砂石味的北风吹上了天台，刺得人眼眶直加瑟索。那边，邵墨渊无不凄婉，随着异世界的风开口：

　　“念之，原来这就是‘命’。”

　　贺念之听到这句话，立马转头去看邵墨渊，眼里写满了忧惧。

　　“曾经有一个人和我说，他的梦想是改变世界。”邵墨渊双手拢在天台已经锈蚀了的金属水泥栏杆上，脸上带着温存笑意，却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已经开始颤抖的肩膀，“后来他走了，和他爱人一起。”

　　“他是幸福的。
　　他死在理想的梦里。他不像我。”

　　“别说了。”贺念之不由分说搂住了他颤动幅度越来越大的背脊，强硬恳求，“哥，别想这些了，好吗？”

　　接下来，两人一番耳语；贺念之的灵魂被高楼底下巨大的汽车轰鸣一级工地噪音冲破了耳膜，一向畅通无阻的听力竟然受到了影响。也许是这个环境已经超出了控制者的预期，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盯着两人略显暧昧的身影。

　　就这样隔山观水，一番残影，贺念之的心始终只能被按捺在鼓里，跳也不是，停也不是。

　　终于，在停留许久、绿灯闪烁、吊车施工的间隙里，贺念之终于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话：

　　“要是再来……我肯定会心甘情愿被艾克斯德骗一次。那是你的生命。”

　　贺念之灵魂莫须有的肌肉突然绷紧。

　　怎么会出现艾克斯德？
　　形容他的词汇，又怎么会是……骗？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贺念之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突然被席卷而来的白光打乱了节奏：
　　就在这时，王婧追过来了！

　　王婧真不愧是时空之外的孤独患者，在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巨大时空量中，她竟然还是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就定位到了贺念之的位置，并且准确无误如神降临。

　　女人暂停了远处的喧嚣，周围的一切，这个幻境在控制者的操作之下停止了运行，犹如突然罢工的一架庞然大物。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下，王婧看着他，表情冷淡、看不出丝毫情绪，让人甚至搞不懂是话里有话、还是嘲讽：

　　“你真不愧扭转过时空。”

　　贺念之又想起了第一个环境时看到“神”之后发生的事情：
　　“我只是单纯讨厌置于被动境地。”

　　王婧听到这里，竟然很浅地笑了一下：“但愿两个月以后，你仍然能这么想。”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贺念之在经历了三次大喜大悲之后，发自灵魂问道，“真的只是因为梅塔特隆立方体转动、突如其来的巧合？”

　　第一次，是鲸落洲的出现。
　　第二次，是邵墨渊没有告诉他的痛苦往事。
　　第三次，是他和邵墨渊的初见。

　　贺念之现在几乎可以确定，第一个幻境他错过的神的宣言，多半也和邵墨渊有关。

　　虽然梅塔特隆立方体是他穿书的契机，然而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些？

　　“……正如你的逃脱，这在我意料之外，却又好像必然发生。”王婧背后是光明 ，盯着眼前的少年，不太明亮的瞳眸在闪烁，“你来到幻境，不也正是如此吗？”

　　贺念之听她这么说，反倒添了一分释然，“你究竟是谁？”

　　在飓风刮过之前，王婧对上了他的眼，给出了一个梦一般的回复：
　　“我是著书之人，亦是书中之人。”

　　现实和虚幻再一次重叠，二月的花香从视线未曾注意到的角落席卷。梦开始破碎，一切曾经给过他剧烈情感的事物都在消散——
　　下一秒，他便不处于幻境之中。

　　*

　　沈烟饮了月下一杯酒，不再多言，这之后便继续人间慰风尘，走出了这花事浮沉的门。

　　邵墨渊拾掇了桌子上的东西，走进书房，却发现书房的灯开着。木卫三竟然颇为悠然自得挂在书架最上面，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念之？”

　　邵墨渊在屋内走了一圈，竟然没有看到贺念之的身影。二楼卧室的门也没有泄出任何光亮。难道是睡下了？

　　邵墨渊颇为一头雾水，突然想起沈烟拿过来的第三册《不挽曲》还放在梅树下的石桌子上，便暂且抛下了疑虑，先下了楼去拿。

　　可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找了半响的贺念之竟然跌坐在梅树旁边的玫瑰花田里，修长的身形压弯了些花枝，腿无处安放。他整个人像是沾染上了夜晚的雾气，有一种月拢纱似的迷茫。

　　“念之？”邵墨渊心像是被无缘无故揪了一下，“怎么在这里？”

　　贺念之听到他的声音方后知后觉，被玫瑰花刺扎到的手腕有了丝缕的疼。家里夜幕时分的雾霭让他清醒。

　　他回来了。
　　面前是真的邵墨渊。

　　一时间，少年人在梦境里的哭泣仿佛重现，惹他心疼的模样与眼前交叠。贺念之看着眼前共度了十四年春秋的人，一阵决堤般的热流涌过心头——这里面，有悔恨也有怜惜，有难过也有愧疚。

　　无论哪种，都与他有关，因他而生。

　　贺念之很少有眼前这种抽泣不止的时候。

　　“怎么了？”邵墨渊并不知道他所经历的事情，焦急道，“快站起来，地上冷……”

　　贺念之很听话，这才意识到自己糟蹋了玫瑰，一脚跨了出去，却更加像一只淋了宿雨的犬。
　　“别哭。”邵墨渊顿了一下，过去揉了揉他的背，“该着凉了，赶紧回屋。”

　　“想要抱。”
　　“……啊？”

　　贺念之眼巴巴看着他，大约是不同意就这么一直杵着，让他看着他过于吸引人的眼。

　　邵墨渊叹了口气，大概是不知道自己这么又莫名其妙落了下风，主动上前一步，虚搂住了对方已经比他高很多的肩。

　　“小孩子才会哭。”他笑道。

　　贺念之低声反驳：“……才不是。”

　　邵墨渊不知道贺念之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崩溃的情绪。他不由得想到了对方背上的伤疤，突然觉得贺念之这样也挺好，至少他不会闷在心里了。

　　于是，两人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心疼对方的坚强。

　　这时，贺念之说话又带着些尚未平复过来的倔强，悄悄地说：
　　“……我会变得更好，直到你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为止。”

　　邵墨渊笑了笑，温声道：“会变好的，不仅是你，也是我。”

　　贺念之低头，视线再一次落在雪白的后颈上，却是无心风月，心中一阵激荡。

　　也许在对方心里，自己舔舐伤痕，远比惊动他人来得安心。

　　可越是这么想，贺念之就越是几乎不可自抑地心痛。
　　——把承担痛苦当做习惯，这该是多么可怕的境界。

　　贺念之想了想，最终抬手，把邵墨渊将要放开的手搂得更紧。

　　木卫三从书房里跳了出来，看着眼前过于和谐的一幕，沧桑地似乎根本不是一只猫。

　　*

　　说起来，昨天晚为什么会降落在玫瑰花田而不是书房，这个问题开始在情绪恢复后的早晨，迅速侵占贺念之的脑海。

　　他手里按着被强行加固的木卫三，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不挽曲》，霎时间灵光涌过——

　　昨天梅树下，是不是还摆着一本一模一样的书？!

　　“爹！”他朝上面喊道，“昨天沈先生是不是留了东西？”

　　邵墨渊闻言，从楼上走了下来，道：“怎么了？”

　　“沈先生昨天留的东西，能给我看看吗？”

　　邵墨渊于是重新上了一趟楼，把《不挽曲》拿了下来。

　　贺念之翻阅了一遍，却发现里面一片空白。

　　邵墨渊看着他一无所获的样子，提醒道：“你细看第一页上的小字。”

　　贺念之于是看了他一眼，朝前翻去。

　　扉页上，赫赫是一排仿宋体：

　　《不挽曲》
　　第三册：未来

　　贺念之落在书页上的手有所停滞。

　　按照这个逻辑，他昨天出现在玫瑰花田，是因为第三册在旁边；也就是说，最后一个幻境属于第三册……

　　他和邵墨渊出现在2019年的世界，竟然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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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四不更，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