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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旧人悲声 ...


  •   然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贺念之能看得清楚,大概只是因为对邵墨渊多了点细致入微的观察。

      诚然,哪怕是在邵墨渊自己眼里,也绝对不能凭借自己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更何况是许医生了。

      邵墨渊仍然隐蔽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来之前,贺念之和邵墨渊简单介绍过,许医生在普院已经待了十二年,级别很高,任职于专家组的带头人。如果医院只看医术确定职务的话,他大概已经有资格就任院长了。

      “请把影像科的成片拿给我。”许医生坐上了那张有些毛了的皮椅,用温和的口气,和贺念之说道。

      贺念之闻言,抽出装在环保袋里的原片,递了过去。

      医生点头接过,戴上搁置在一旁的眼镜看了起来。

      房间里弥漫的是消毒水的味道,窗台上安安稳稳摆着一排仙人掌,给这个白得有点吓人的房间增添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邵墨渊坐在他对面,眼睛聚焦在那排植物上。他似乎可以无端透过这绿色,察觉到更加深远的东西。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这时,许医生开口,“肺部还有些积液,稍加中药调理即可。”

      说着,他从旁边摆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文件里抽出一张A4纸,大概是列起了药方。

      出乎意料地,邵墨渊竟然主动开口了:“您还精通中医?”

      许医生笔尖顿了顿,笑道:“中西本就殊途同归,不必分得这么清楚。”

      邵墨渊笑道:“这样的理念着实少见,也着实新颖。其他医生一定拜读您的论文,说不定大有裨益。”

      许医生皱眉:“我不曾发过什么文章。”

      邵墨渊摸了个七成:“那免有些可惜。”

      贺念之之前说过,许医生几乎没有请过假,休息的日子都极其少,就连住宿都在湾内分配的宿舍,有些不接世事。邵墨渊本来总觉得有些奇怪,现在算是了然于胸。

      说话间,医生已经把列表写好,把单子递了出去。邵墨渊浏览了一遍药的名称,便已经心如明镜。

      许医生有些不安地咳嗽一声,“要是有什么相冲的,我不知道,也请提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终端响了。
      医生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稍等,我接个电话。”

      说着,他带着歉意站了起来,走到了里间。从他们这儿,只能听到许医生有些平淡的应声,无法完全听到具体内容。不过看这架势,大概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外间便只留下他们两人。

      “念之。”

      贺念之突然被邵墨渊叫了一声。

      邵墨渊把对方列出来的清单递给了他,一边站了起来,“我去一趟厕所。”

      贺念之把眼神从纸上挪开,皱眉揣测:“是要我陪你吗?”

      “……”

      “我就说一声。”邵墨渊看着他道,目光里又夹杂着很复杂的东西,便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

      贺念之听他这么说,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这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他也很难说出来,大约只是些朦胧的错觉。
      他走之后,贺念之才缓过神来:邵墨渊这人洁癖很严重,以前去外面吃饭宁愿憋死,都不会问服务员盥洗室的位置,更不要说在医院这种鱼龙混杂之地上厕所。

      然而,等他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错觉想清楚的时候,邵墨渊已经离开。这之后,贺念之又被莫名其妙的人打了电话,有些蹊跷地叫走了。

      另一边。
      如贺念之所料,邵墨渊找了个偏僻无人的楼梯间。

      只是 ,他在这过程中,竟然遇到了老熟人:

      “……秦至?”

      秦至插着兜从楼梯上层走了下来,眼角的七芒星暗波流动:“哟,九儿?”

      邵墨渊这时候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至这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坦诚笑了笑,“那天不是说我丈母娘发现异常了吗?他来这边找人,我来这边杀人。”

      “……”

      邵墨渊看着他,压低了声音:“003?”

      “可不。”秦至对他能猜到也没表示出多少惊讶,“这祸害兴风作浪久了 ,老天都不收,还不是得我解决。”

      “……”

      “九儿,你来这里干什么?”秦至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里面有些隐隐的担忧,“那啥……辣的吃多了,难受?”

      邵墨渊显然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但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也就并未理睬。

      秦至有点着急:“我跟你说,别太惯着那小子了。我就是太被我初恋惯着,他才会每天起来就不理我……”

      邵墨渊瞟了他一眼,秦至闭了嘴。

      “行,我走了。”秦至很点到为止,又叮嘱道,“……你别在这里久待。”

      “秦至。”
      邵墨渊在对方往下走的时候叫住了他。

      秦至回头。

      “和我保持联系。”邵墨渊最终,说出这句话,“……007出现了。”

      -

      秦至走后,邵墨渊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在这墙壁发霉的楼梯间又待了会儿。秦至的离开,带走了空旷的回声,收走了那本来只属于深渊的凝视。哪怕是在医院这样处处白的地方,也依然有这么格格不入的楼梯间。

      最终,他拨通了李黛的电话。

      “派S级支队到普朗克湾,”邵墨渊的语气异常强硬,“不能是TOP的人,找IPPO的维和部队。 ”

      李黛立马严肃了起来,“出什么事情了?”

      邵墨渊:“来不及多说。”

      “行。”凭借多年打配合的本能,李黛知道这必然是极其重要的事儿,便马上开始着手。

      邵墨渊:“……还有,把念之也叫走。”

      李黛:“……他和你在一起?”

      “嗯,他本来带我来医院复查的。”邵墨渊语气里有几分灰暗,但也没有打算多提,“……我不想让他涉险。”

      李黛不置可否。
      显然,恐怕邵墨渊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真正的原因。但他觉得还是让他自己参悟比较妥当,也就没有多提。

      “……你自己注意安全。”李黛这时刚编辑完了指令,叹了口气。

      *

      007的死,是在2102年的那个仲夏。

      那一年,秦至被冠上了“叛徒”的名头,贺瞻的死讯传来,邵墨渊的身份也没有再隐瞒。其他人一时之间都有一些难以接受——然而命运便是如此一山放出一山拦,007不久之后就永远沉入了海底。

      大概就像基督山在伊夫堡众人的眼里已经被扔进了坟场,007的死几乎只是通告上的一句话,被TOP给了一个“陨落”的名头:

      “出任务的时候死的。”那时候,和007一起的003说,“没躲过海底的东西,被咬住了。”

      传说中的,死无全尸。

      那时候悲痛的事情太多,众人根本没有怀疑003说话的真实性;直到这十几年以后他的狼子野心逐渐显现,各位当事人不禁怀疑当年007的真实下落,以及他是否还存在。

      直到现在。

      邵墨渊从狭小的楼梯间走了出来,医院冷白色都灯光照得人如此圣洁。罪犯在这里,也必将披上一件洁白如雪的袈裟或是圣袍,又怎么会有人追究他们血肉之躯下的乌黑的心。

      许医生的办公室里,只坐着他一人:大概刚刚给李黛的电话生了效,贺念之被叫走了。

      邵墨渊觉得现在的情况很不错,只要贺念之不在,他总是能比平常肆无忌惮一些。

      “医生。”邵墨渊手指扣了扣门,道,“不好意思,刚刚有事。”

      许医生见他来,便放下了终端。邵墨渊注意到房间里飘着一种洗手液的味道,以及医疗垃圾箱里已经被扔掉了的橡胶手套。

      “没事。”医生说,一边推了推放在桌子上的CT,“还是我这边来了电话,耽误了时间——这是您的片子,刚才落下了。”

      邵墨渊收了被皮筋收束起来的影像,边淡淡问了句:
      “念之之前和您聊过我的情况吗?”

      医生听他这么说,突然一愣:“您昏迷的时候他的状态很封闭,甚至有轻微……抑郁现象,我没办法和他开口。”

      邵墨渊猛然听到这个词,打好的腹稿有些乱了阵脚,又想起了贺念之背上的那道伤疤,竟然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失智。

      可是他没有在医生面前情感流露。

      “那可真是有些奇怪。”邵墨渊的眼神逐渐与他对视,“您了解我,似乎有点过头了。”

      医生稳声,然而微妙的表情透露出了他的紧张,“您毕竟是IPPO执行长。”

      “是吗?”邵墨渊此刻依然很淡定,“陌生人不会知道我极其怕苦、喜欢甜食,普通的医生更不会冒着风险,给我开出一副充满个人风格的药方来——除了我养了十四年的儿子,只有三个人能这么熟悉的我的偏好——这其中一个已经死在了我面前,一个我刚见过,另一个生死不明。”

      他不顾许医生惊诧的眼光,继续道,“007,没有人能洗掉TOP的印记,更没有人能祛除根植的偏心。”

      ,

      按照常识来说,邵墨渊跟着邵立平在外面游历的日子绝对是苦不堪言。但时间长了,他的形象就开始妖魔化:比如阿尔卡蒂奥那样魁梧高大,比如肤色应当健美过印第安人。

      然而,十六岁回到鲸落洲的时候,众人见到的,却是一个清隽、好静不好动、捧着一本书可以枯坐一整天的少年。

      那时候邵怀和花信还活着,就连他们也难以理解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种皮囊只能让人联想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非在外漂泊十年未归的旅人。

      也真是稀奇。

      邵青那个时候绝对料不到这之后纠缠十余年的仇恨,那时候对邵墨渊还是颇抱好感、甚至有些珍惜的。然而,邵青没过多久就发现,他这个便宜哥哥的性格绝对是阴刁,比如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高得出奇。

      “哥,吃榴莲吗?”
      “谢谢,但我榴莲过敏。”

      “哥,你喜欢咖啡吗?”
      “谢谢,但你自己喝就好。”

      “哥,我这到了两块黑巧克力,你吃不吃?”
      “……谢谢,我不吃。 ”

      邵青本来总觉得邵墨渊是在故意刁难他,然而据他长时间观察发现:邵墨渊说的没错,他就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碰自己心存芥蒂的东西的人。

      只要是和他生活有密切接触的,便会逐渐对这种事情了如指掌;然而和邵墨渊密切接触的人算不上多,也只有那几个。

      但是熟悉的人,绝对很容易摸透脾气。

      他喝中药不是一天两天,经年累月,几乎是形成一套只贴合他自身的方案:
      比如不放过分补的药物,比如成分多半性温、还不能极其苦。

      这些事情,用望闻问切的说辞根本敷衍不过去,个人口味这种事情毕竟太私密了。

      邵墨渊看着眼前白衣加身的男人,十四年前的记忆仿佛重合,熟悉的身影并未长久脱离躯壳,只不过是暂时离开而已。

      007看着他,眼底有些赤红。

      “……就凭这个?”

      “不是。是TOP的标记太过明显。 ”邵墨渊道,“只要行星依然各司其职,就没有人能逃脱它的管辖。”

      “没有人能逃脱管辖……没有人能逃脱管辖!”

      医生开始浑身颤抖,“为什么、生于教条戒律,死于标准严苛,这会是我的墓志铭吗?”

      “一生还有很长。”邵墨渊提醒道,“只要愿意,人总是能活到七八十岁的。”

      医生听他这样几乎是有些纯洁的发言,带着不为人察觉到嫉妒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将一切狂风骤雨揉为平静。

      “不,你很难懂。”

      医生精致的外壳仿佛被吸血鬼抽空,终于露出了残破的灵魂。他的头枕在皮椅的靠背上,眼神虚无地聚焦着空气中的一个奇点:
      “我这么多年想的,无非只是‘活下去’。然而就是这么个目标,我奋斗了三十五年。”

      邵墨渊总觉得此刻007的状态有些异常,“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体会到这样的痛苦。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将躬身于这项事业,直到大家都不用承受这种痛苦为止。”

      医生听着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脑中的想法随着鸽子振翅高飞而流露:
      “你一点都没有变。”

      邵墨渊淡然:“我只是善于坚持。”

      007心中极其细微的一处受到振动,有些失神,“然而这世界上不变的人能有多少……”

      说到这里,医生抬起了他不再完整的头颅,拿一种很难描述的悲戚平静:
      “可是没有机会了。”

      “这座医院会在今天彻底消失,也许是一分钟以后,也许是十分钟。可惜一切来的太突然,我要是早点知道,一定会阻止您来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念我旧人多悲声。有些禽兽枉为人:-(
    唔,关于许医生的内容有点多就放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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