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挽曲》风雪白头

3、宫 02

　　4天后，普朗克湾基础物理实验室。
　　室内的温度维持在23摄氏度，窗帘无力垂在两侧，依仗着的窗户因内外气压差异而嗡嗡作响。墙壁上挂着的牛顿像仿佛是这个空旷世界的守护神，看管着这长久无人涉足之地。与平常不同的是，角落里，收音机里流淌出的音乐胶着在空气中。那是《广陵止息》，一曲古老的古琴曲，早已失传千年。音乐频道里播放的，是后人根据《神奇秘谱》修复的重制版。

　　突然，一阵风从被打开的门间刮了进来，与此相伴的还有原本被阻隔在室外的阳光。梅浅的视线准确定位在实验室最后排最北方位置的人影上。他几乎有些愤怒，大步跨过去，并喊道：

　　“师兄！”

　　贺念之睁开一双没有波动的眼。
　　师弟手里拿了一本杂志，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又气势汹汹地把书甩在他面前。桌子上原本摆着的永磁体因此移动了位置，滑入收音机的磁场中，《广陵止息》的乐声由此休止。“你是想转行去当艺术家了吗？”梅浅几乎指着他的鼻子骂，“去排戏剧，听古音乐，搞摄影，连写出来的论文都是《古筝琴弦振动与m理论之间的联系》——贺念之，你是提前退休了吗？！”

　　像是见自己的愤怒还不够直观，梅浅的视线又落到了收音机上。他当机立断，很愤怒地拿起了这过气很久了的老古董，又很愤怒想要拔掉上面那根像天线宝宝头上接收器一样的东西。然而，接收器出乎意料地稳固，竟然不为所动地矗立着。梅浅咬牙切齿，只能悻悻地把收音机放回原处。也许是为了挽回不存在的颜面，末了，他又极其愤怒地把“接收器”一巴掌按了回去。
　　……然后被痛得龇牙咧嘴。

　　贺念之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出了声。
　　梅浅：“……”

　　在师弟的注视下，他站了起来，脸上却没有几分受到波动的神情。桌子上的那本杂志正是《理论科学》。他随手一翻，正巧落到了那篇论文上：《古筝琴弦振动与m理论之间的联系》。

　　“无聊时候给杂志社写点科普文章赚钱用的。”贺念之手指落在书页上，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去看这种杂志？”

　　梅浅支支吾吾地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前段时间贺念之被阿尔伯特代替的事情他也知道。从北极回来之后，贺念之一直没有选择一个课题研究的意思，更多时间是窝在基础物理实验室里消磨时间。作为系里自觉的生活委员，他随时关心着这位师兄的动向，以防贺念之从此一蹶不振，从此科学界痛失人才。

　　“只是通过这些方式找点灵感罢了。”贺念之神奇地看懂了他的内心，便解释道，“我还不至于脆弱到那种程度。”

　　“哦。”梅浅有些不自在地应道，“那你这几天在实验室干嘛？”

　　贺念之没有说话。他把《理论科学》合上放到一边，桌子上只有两样东西：收音机，以及一块永磁铁。因为距离过近，收音机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他拿走永磁铁的那一刻，收音机发出了短暂的雪花音，《广陵止息》才又一次倾泻而出。

　　梅浅看着他的动作，可谓充满了疑惑。

　　贺念之拿起刚被隔离的永磁铁，再一次快速靠近收音机。后者就像被扼住了咽喉，乐声再一次湮没在了无声里。
　　他又专注地重复了这个动作很多遍。梅浅不但什么也没参透，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怀疑师哥是不是去了北极之后脑子被冻坏了。

　　贺念之又一次沉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察觉到梅浅痴呆的目光，他才草草解释了几句：
　　“收音机是一个磁场。现在它是工作的，能向外界发出信号。”

　　梅浅点了点头。
　　他于是又一次抄起永磁铁。这次，他慢慢靠近，找到了那个让收音机处于有声和无声之间的临界点。虽然存在距离，但收音机的状态和前几次一样——都处于无声中。

　　“此刻，通过干预，收音机的磁场受到了干扰。从表象上来看，它被频率孤立了。波想要冲出去，但被困囿反弹，再一次处于范围之中。对于波来说，它的结局便是泯灭于无声。”

　　说到这里，贺念之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有什么感想吗，师弟？”

　　梅浅关键时刻还是能跟上节奏的，随即此时陷入了沉思：“你是在说，波是地球。不，是人类。”
　　贺念之笑着点了点头。
　　“永磁铁……永磁铁是阿佛洛狄忒彗星群。”
　　12月18日，科学院下属天文组织给撞毁“I know that we shall meet again ”号宇宙飞船的彗星群命名为“阿佛洛狄忒”。没有人知道，这毁灭性的天体和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神有什么关系。
　　贺念之不语。

　　“你在模拟亚光速飞船的坠毁……”梅浅自言自语道。突然，他又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师兄，“但是不对，哪里会无缘无故飞来一块永磁铁？！”
　　贺念之闻言，摇了摇头。

　　“它并不是无缘无故飞来的，师弟。”贺念之把永磁铁放到了桌子上，“这是我的人为操作。”

　　梅浅瞪着眼睛看他，几乎要把眼珠子爆出来了。
　　“你这是浪费时间！”梅浅愤怒道，“你……你不是唯物主义者了！……你不干净了！”

　　贺念之仍然是一副欠打的表情：“我从来没说过我是。”
　　梅浅有一种信仰被践踏的感觉，几乎要一口气背过去了。

　　贺念之并没有强制对方接受自己的思想。看他一副要被气哭了的样子，只能又随便说了句：“地球毕竟是个巨大的磁体，说不定哪儿掉块肉似的飞出来一块也不无可能。”
　　梅浅刀了他一眼，明显和他不想说话了。

　　贺念之没有再讲话。他拿回磁铁，放到了足够远的位置，正打算关掉收音机的开关。又一次重新恢复活力的老古董发出了一段混乱的噪音，接着又一次重新步入正轨。《广陵散》不知道为什么停止了播放。取而代之的，是女主持人播报的新闻：

　　“……演员那喀索斯……工业区送命……，尸体悬挂于‘光明之剑’最上端，全身赤.裸……”
　　“具体消息已被工业区区长邵青封锁……如事件跟进，本台将会持续跟踪报告……”

　　贺念之放在开关上的手就此冰封。
　　梅浅明显也听到这这条新闻。他的注意被吸引，脸上残存着的愤怒表情便开始蒸发，最终被一种隐隐的担忧所取代。刚刚发生过的矛盾早已消失殆尽。他后知后觉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看，网上已经铺天盖地都是这条消息。
　　4天前仍然登场的演员，此时，竟然已经永远消逝。

　　正在物理实验室内两人呆滞之际，门又一次发出了声音。这次进来的是艾克斯德教授。他今年已经六十五岁，身体尚且康健，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即使终身未婚，他仍然收养了梅浅作为干儿子，并且持续到了现在。

　　只是这次，艾克斯德不是来骂梅浅不务正业的——他把目光落在了贺念之身上。教授走了过来，忽略了收音机里面的响动，只是用一贯严肃的表情宣告：“念之，你恐怕得去一趟工业区了。”

　　贺念之沉默了半响：“……工业区？”

　　“是的。”艾克斯德肯定道，“根据最新计算结果，‘阿佛洛狄忒’彗星群的部分星体在太空中突然变速，有高速天体冲向地球，现在已经划破大气层——而降落的位置，正是亚洲工业区。湾里抢先使用了命名权，把这部分坠落到地球的天体称为‘救世主’。湾里集体认为，你最拥有参与此次计划的资格。”

　　**

　　同一时间，IPPO总部。
　　“今天是12月20日，星期一，2116年倒数第二周的第一个工作日的七点五十九分。还有一分钟，本机器将结束打卡。九十八楼未到人员：信息部部长商既零，信息部部长商既零，共一人。还有三十秒时间，他本月的工资……”

　　赶在打卡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之前，商既零从电梯里冲了出来，又趁着前一个人进出的间隙溜进了门，无比豪情万丈地把自己的磁卡按在了感应器上。他手里的豆浆一点都没洒出来，为了散热而没盖盖子的皮蛋瘦肉粥也仍然四平八稳。在被扣工资前九秒，他又一次完成了每天早上都会经历一次的壮举。

　　商既零带着与机械激战成功的嘚瑟走近了玄关，正准备随便找一个兄弟吹嘘几句自己大学时校运动会长跑第一名的荣耀，玩世不恭的眼神却在看清三米之外饮水机之前的人时硬生生被吓了回去。
　　——邵执行长怎么会出现在九十八楼？！
　　九十八楼都是高层，大部分都是和商既零级别一样的部长。但邵墨渊不一样，他应该是在九十九楼的。

　　眼前的人，确实是邵墨渊。他以极其标准的蹲姿处在饮水机前，看着热水从桶中流向保温杯里，整个动作短暂而漫长。

　　“商部长，早。”邵墨渊余光已经辨认出了他，并且不掺杂感情地问候了一句。
　　商既零看了一眼自己手里仍然冒着热气的粥，感觉今晚就要被死神暗杀。
　　九十八楼有专门的休息室，就在左转的门外，按理说早饭这种东西是要在那里解决的。他平常为了方便便选择性忽略了这件事儿，没想到今天撞枪口上了。
　　商既零不愧是一部之长。十秒之内，他已经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注意。

　　“邵执行长早。”他问候道，“您办公室饮水机坏了？”
　　邵墨渊看了他一眼。“我不用饮水机。”他说，“我一般自己烧开水……”

　　“我们其实也不怎么用的！”商既零暗喜，“我帮您去倒杯热水吧？这台饮水机很久没用了，可能不太干净。”

　　邵墨渊大概没想到下来倒个水也能有人溜须拍马，眼神中有一丝无奈。但可能是估计商既零在九十八楼的面子，便很宽容地站起身，跟着他去了。

　　当商既零把粥和豆浆放在他们应该存在的休息室桌面上时，他又一次为自己的智慧而感到功德圆满。
　　可能是早上刚开始工作的原因，显然，之前并没有人使用休息室。商既零连忙以运动员的速度接了纯净水，又迅速插上了充电器。为了防止他和邵墨渊在等待的过程中发生尴尬，他毅然决然打开了大厅内的液晶电视——这里播报的正是内部新闻。

　　然而天不遂他愿。电视刚刚开机，出现的就是一副有些血腥暴力的画面。

　　这是一帧让人过目不忘的远景：受难者低垂着头全身□□，以一种中世纪行刑台上犯人的姿态固定在一根石柱上，关键部位的脸部被打了马赛克，其他露出来的皮肤便在早晨刚升起的太阳蒙照下显得洁白通透。一个运镜之后，受难者在细微聚焦下呈现出更多细节：他手腕动脉的位置被铁钉穿过固定在身后的柱子上，皮肤和铁锈接触的位置正在急速腐烂——这是全身上下最为残忍的地方；他栗色的头发已经在一夜寒气重结了冰霜，此刻正在随着温度升高而融化。于是，水珠向下流淌，又被阳光反射出光芒，这让他看起来如同一条鳞片已经所剩无几的人鱼。

　　“演员那喀索斯于今日上午发现死亡于‘光明之剑’上端……‘光明之剑’自新世纪建成之际便落成，是工业区的建筑象征……目前画面流出已被截止。……”。

　　商既零战战兢兢地看了邵墨渊一眼。

　　播送完这条消息时，热水壶橙色的开关向上跳了一下，本来安静地机械发出极大的噪声，犹如在空旷之处穿过了一辆载满煤炭的蒸汽机车。商既零赶紧朝机车奔去，只留下室内乌云压天。

　　邵墨渊看着最后的画面，眼眸了出现了已经隐藏很久的阴沉。
　　在那喀索斯被处刑位置的对面，“光明之剑”朝向西北方的位置，漆黑的希腊字符被喷涂在上面，成为了历史永恒的烙印。光明之剑似乎受到了玷污——它不再永远反射光芒，顶端的位置永远蒙上了黑色的面纱。

　　而那几个字，正是：
　　Ηεπιστμηεναινεκρ

　　翻译过来就是，【科学已死】。

　　“主席，麻烦您把保温杯给我……”这时，商既零已经拎着滚烫的岩浆走到他的面前，“还是您自己倒？”
　　邵墨渊稍稍收敛，示意他看了一眼钟。秒针已经走在了五十几的位置，分针和时针对应出来的时间正是8点17分。
　　商既零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放下热水壶，在原地站定，中指贴裤线，对着西北方向站了一个标准的军姿。

　　十几秒之后，电视机停止工作。IPPO内部，鲸洲内部，亚洲、南极洲、北美洲南部，一切有人类生存的地方，此时都同步播放着一首乐曲：新世纪纪歌。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人类社会因为资源问题发生极大动荡，战争血洗世界。2050年，IPPO正式成立，在风雨飘摇中重新稳定国际秩序，世界才重新踏上正轨。
　　而各个国家签订统一管理协议书的那天，正是8月18日。为了庆祝久违的和平，人们自发在周一8点18分停止所有的工作。至于和平开始扩散的地点，就是现在已经有些没落了的工业区，因此人们便面对着工业区的方向。后来这项活动得到推广，到了2116年，这已经成为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传统节目。

　　纪歌的旋律在空中飘荡，第三乐章的古筝独奏努力消除着文化的代沟，代领沉睡了几千年的文化在全球化进程中杀出一条血路。邵墨渊的目光落在远处海天苍茫的一个虚点上。浑浊的空气遮住了光传播了方向，大片的霾更是好像要让一切绝对运动的物质迷失在路途之中。但亚洲就在那里，就像地球磁场一样引领着飞翔的鸟。

　　一瞬间，泣血残红的狰狞往事，新出现的刺眼疤痕，开始以超越时空的趋势重叠，最终狰狞在一起，将已经结了痂的记忆硬生生撕开。

　　看到希腊字符的那一刻，他就辨认出来，这暴力而具有破坏性的杰作属于谁。
　　是“DESTINY”的手笔。
　　DESTINY，命运。

　　DESTINY这个组织，总是能在细微之处纠缠出一张不着痕迹的网。多么巧，一个月前便商讨出，4天后将要举行的第六十四届IPPO政.治首脑会议的召开地点，正是在羽书市。

　　羽书市，工业区的首都。

　　古筝的声音仍旧飘扬，“光明之剑”的形象久久难以褪去。
　　他重渡记忆之河的命运，似乎已经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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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艾克斯德：我和艾利斯顿商学院没有任何关系。【严肃】
文章内容说明
1.梅浅小可爱有对象且感情稳定，贺当他弟弟。
2.《广陵止息》就是《广陵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