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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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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云松再次遇到夏流年的时候,是少年一个人跪在地上,正对着一个地上伏起来的新土堆扎进去一个木板。
木板很窄,上面用烧黑了的枯枝涂了几个字:“天都林府君之墓”。
府君是对己故之人的尊称。
夏流年只知道林伯姓林,偶尔间的只言片语,大概曾有过风光过往,但其他的没有更多。天都林家大概是老人生前最后一点念想,连带着将救夏流的恩情也一并转予给林家仅剩的后人。
“你爷爷走了?”
越云松站在夏流年背后,伸出手按在夏流年的肩上,少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引起越云松心里一片怜惜,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对于少年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总是丰富多彩的。林伯故去,这个少年还会留在这里,过着清贫而无望的一生,继续守护着上一辈的诺言吗?
越云松想着,眼睛便微微眯起来,一股戾气在眼中浮起,如果少年不愿意的话,他有的是千般万般种法子让人留在这里。
可是这个叫“夏年”的少年,出乎越云松的意料。
在沉默地立好木板后,少年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如往日的平静,双眼漠然,仿佛死去的亲人并不能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一样地,平平地叫了一声,“越队头。”
然后拿走越云松手里的东西,静静地站在了越云松背后。
越云松知道少年的意思,这是让他先行。
越云松有点讶异于少年的漠然,常人在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大声哭泣吗?但,想到他隐隐猜测出来的林伯身份,以及这少年的可能来历,越云松又觉得少年这种漠然,有点合乎常理。
满祥呆在院子里,正无聊地厉害。
赵毛是不爱说话的性子,满祥啰嗦上个半天,他可能只回个“嗯”“对”,或者干脆就不说话。所以当看到越云松跨过院门时,满祥高兴地跳起来,呼喝着夏流年去下厨做饭。
三人便在院子里聊天说话,玩牌,如往日里一般乐呵。
待了晚间越云松离去时,问了夏流年一句话。
“你爷爷,是不是在夜间悄悄去过月亮门后面?”
夏流年摇头,纳闷越云松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男人沉吟半晌,最终还是对夏流年解释道,“我之前观你爷爷脉博,虽是中毒已深,难以清除,但若要活上个一年半载倒是没有多大问题。只怕是后面他运气提功,又兼与人交手缠斗,致使毒素迸发,才会这么快离世。”
夏流年眼睛微瞠,他越过越云松的肩膀,朝着屋子里望去。
赵毛和满祥正歪在床榻上缓神,身影在窗棂中影影绰绰。
五月的天慢慢热了起来,夏流年往往躲在厨房和屋子里不太出来,只是日复一日地对着墙壁扎马步。
满祥偶尔瞧见了,便会嘲笑一番,“小年子,你这是准备干啥呢?恁大个小子,还做起大侠梦来了?”
夏流年不回话,只是恭敬地束手站好。待满祥走了后,继续扎马步。
次数多了,满祥便觉得夏流年无趣,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便也不去管在他看来极其可笑的少年心事了。
这天,刚吃过早饭,夏流年正准备趁着闲暇去劈些柴火时,满祥叫住了他。夏流年的心里“咯噔”一声。
当初是因为满祥的脚受了伤,赵毛又出行不便,对日常生活有影响,这才留下了林伯和夏流年。但过了五月,满祥的脚便一天天好起来,这几日走路,已恢复了正常。
夏流年住的这段时间,吃喝都是从满祥和赵毛的银子里走的,时日久了,这两人只怕是起了不爽。
夏流年目光下垂,看着地面,心里正在思量,要如何继续留在院子里。
满祥却盯着夏流年的脸,看了又看,然后开了口,“你去,取些锅灰抹在脸上,匀称些。”
夏流年不解,抬头看满祥,满祥也不解释。待到了水缸前,对着水面抹脸时,夏流年才明白满祥原来是嫌他惹眼。
在皇陵的日子里,算来已近两月有余。虽然吃的也不怎么好,但至少生活安定了些,再加上长时间呆在院子里,甚少出门。这些时日下来,夏流年的皮肤竟又白了几分,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发乌肤嫩,除了眼神有些木然之外,猛地一看,确定有些乍眼。
夏流年三下五除二地将锅灰抹好,到了院子里满祥又将他发髻扯乱了些,才满意地点点头,指着个背蒌让夏流年背了,两人出了门。
天家之威,百里莫近。但随着西皇陵在大信史上的没落,以及生活在皇陵的士兵和周边百姓的互相需求,百里莫近慢慢变成了虚词。
但即便是这样,从后陵走到五德镇,也要花费两个半时辰。
夏流年虽说是已是十一岁的少年,但他家境贫寒,长得瘦弱,外人看起来,大概还是九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几乎与他人等高的大背蒌,走得十分艰难。
好在满祥体胖,是个走一路便要歇一路的角色,这才让夏流年好过许多。
待到了五德镇,两人采买了一些吃食,半道上看见一群穿着布甲的士兵,在一个酒馆前喝得东倒西歪,有酒量好的,正兴高采烈地划拳猜拳,吆喝声破了天。更有袒|胸|露|怀者,赤膊对战,边上不时响起“压田压李”“买定离手喽——”
惹得路过的大小姑娘都往那里瞧。
满祥看到了,狠狠地啐了一口,“土匪!”
便气呼呼地带着夏流年去买其他东西。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气什么。
五德镇并不大,只一条主街,两边盖了房子。有部分百姓就着铺面开了店,生意好的,就两种,酒馆和赌馆。有三三两两的布甲士兵,从那写了个“赌”字的布帘里进进出出,脸上或一片喜色,或满脸颓然。
夏流年看在眼里,不禁皱起眉头。
大信建国四朝,太|祖起兵信陵河畔,也曾是马上得天下的,这短短百年,大信的兵士便变成这等爱酒好赌的模样,无怪乎后来对上黑仡连连败退,丢了龙江,惹得当时刚刚登上皇位的主人大发雷霆,踢坏了长定殿里的御案。
夏流年看着布甲士兵皱眉的样子,被满祥瞧进眼里。满祥以为夏流年也不满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士兵,心里便高兴起来,居然大方地舍了一文钱,给夏流年买了个糖葫芦。
夏流年看着被满祥塞到手里的糖葫芦,有些莫名其妙。
“爷赏你的,快点吃。”
满祥高兴得眼都挤成一条缝。
夏流年不知道满祥在高兴什么,举着那根糖葫芦,有点无语。他早就过了爱吃糖的年龄了,而且这糖葫芦上用的糖稀,并不是上好的绵白糖,糖熬得也有点过了,颜色发黑,并不如御厨做的那般晶亮,还会洒上些糖霜。
夏流年正准备拒绝,突然一怔,将糖葫芦小心地收到背后的背蒌里去。
满祥见了,面上哂笑,果然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串糖葫芦,只不过就四个山楂球,还要藏起来慢慢吃……
不过他这会子高兴,嘴上便也只讲了句“院子里有老鼠,你不吃,小心老鼠给你啃了”,说完便急呼呼地带着夏流年去买老鼠药。
夏流年跟在满祥身后,将五德镇几乎走了个遍,待返程回到后陵后面的院子里时,天便已经黑透了。
夏流年卸了背上的背蒌,点着灯,速速地将买来的卤食与馒头热好,端给赵毛和满祥后回了厨房。
这时,他才将咬了一路的牙齿从下嘴唇上挪开,两个深深的牙印抵得下唇肿了起来,唇瓣已经见了血。
待收拾好锅灶,烧了热水将那两位伺候着睡下后,夏流年才忍着疼痛将衣服从肩膀上扒了下来。
两条深深的血痕印在肩膀两边,那是被背蒌的藤带磨出来的,火辣辣地疼。
夏流年吸了几口冷气,用抹巾浸了些冷水敷了上去。
少年紧闭的睫毛微微颤抖,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惹人怜惜。
有几滴冷汗从他晶白的脸上缓缓掉了下去,垂在精巧的下颌下,要掉不掉。
跳动的烛火为少年隐忍的表情镀上了一层暖昧的隐色,被收进了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
夏流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烛火被气息一吹,跳动起来,吓得那双眼睛立即躲进了黑暗中。
夏流年费了点劲,将四个山楂球从细棍上取了下来,叠在一个小碗里,然后漫不经心地放在了对着后院的窗户上。
肩膀疼痛,只能侧着身斜躺在床上。
夏流年吹灭烛火,闭上眼将姿势调整好之后,睁开眼睛,默默地盯着放在窗户边的山楂球。
五月的天,夜里还有点凉,盖着被子的温度舒适地想让人睡觉。
夏流年刚开始的时候还能直直地盯着,中途打了个盹,等到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户边上的小碗里,空空如也。
盯着那个空碗看了会,夏流年嘴角不自觉地冒出了一抹笑。
他想起前世时,因着皇宫流下来的祖规,哪怕是贵人都不能表露出自己喜欢吃什么,每每遇上主人喜欢吃的菜色,他总是悄悄地把那菜会放得离主人近一些,让主人能多挟上几筷子。
这抹笑很快被满祥的叫喊声打散。
“小年子,死哪去了?天都这么亮了,还不赶紧倒夜壶来。”
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
五月,梧桐树开花了。
西皇陵到处都是这种树,花开得也极多,一堆一堆地叠在树枝上,在天空中叠成一片紫色的花海。
花海下,夏流年正满头大汗地追在一只兔子后面。他追这个兔子已经快两刻钟了,两条腿上绑着的沙袋像两个大铁锤,将他的双腿牢牢地拽在地上,每跑一步,夏流年都要喘上一大口气,喉咙像火一样地烧。
从五德镇回来的第二天,越云松又过来了,这个守皇陵的小队头好像每次都有奇怪且充足的理由过来探望这后陵无人记挂的赵毛和满祥。
夏流年肩膀上的肿并没有消掉,过了一夜,那两条血痕颜色加深,稍微动一动,便要让人忍不住地想抽冷气。
夏流年忍着肩膀上的肿痛,将越云松带来的酒食接过去,越云松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继续和赵毛说笑。待到了晚间,满祥睡成一摊泥,赵毛趴在榻上后,越云松拿着包裹,在厨房里找到了夏流年。
两人走到月亮门前,越云松伸出手去,打算像上一次那样抓着夏流年的肩膀跳过月亮门,夏流年下意识地一躲。
“你肩膀怎么了?”越云松问,“刚看着好像有点不对劲。”
夏流年并不打算瞒着越云松,“前几天跟满宫爷去一趟五德镇,背蒌压得肩膀破了点皮。”
“我看看。”
越云松话刚说完,手指一掀。
夏流年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半个肩膀就露在了外面,两道深红色的血痕爬在肩头。
越云松看着“啧”了一声,“小子皮倒是白细!”
夏流年被掀开衣领,一时没反应过来,多年来的本能让他直直地站着。直到越云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后,他才抖着手将衣领拉正。
两人跳过月亮门,越云松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这样可不行。你太弱了。从今天起,除了扎马步,我再教你点别的。”
所谓别的,夏流年以为是飞檐走壁的功夫,谁知道越云松教他的第一件事,是抓野兔,还不带设陷阱的那种。
西皇陵四周无人烟,除了皇陵边上,其余的地方野草疯长,各种野物生活其中,为守陵士兵平日里的伙食增添不少可口的野味。
越云松给了两个沙袋,吩咐夏流年在腿上悄悄绑住,晚间睡觉亦不可卸下来。
夏日渐长,待到了午间人都昏昏欲睡时,夏流年便拉了院门,小心离开皇陵一段距离,开始找野兔。
大概是有守陵士兵远远瞧见过夏流年,但不知道是不是越云松打过招呼,他们从来没有找过夏流年的麻烦。
五月的野草开始长高,叶子也变得挺|硬|起来,夏流年猫着腰在草丛里奔走,草茎刮在他的脖子和脸上,拉出长长的红印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