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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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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跳跃的篝火映着一张稚嫩的少年脸。
“我,我怎么在这?”老人吃力地爬起来,看了看四周。他正躺在一棵柳树下,离白日里见的那段土墙有一段距离。
“我刚才不是……”才见了小小姐吗?
夏流年读出老人眼里欲说的话语,他给火堆里加了根枯枝,低声回道,“您下午的时候咳血,晕过去了。”
晕过去的老人并没有得到赵毛和满祥的怜惜,他们对着夏流年嚷着“这老头怎么了?”“这得的莫非是痨病?”“快把你爷爷弄出去”,然后很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土墙之外,野草漫漫,十里无人烟。
夏流年背着老人,找了一棵大柳树慢慢走去。
松柏阵阵,夏流年的脑海里一片翻腾,他的内心翻起了可怕的猜测,这块地方,不会是皇陵吧?
夜色渐暗,有薄薄的冷烟从松柏墙间升起。
夏流年将老人平放在地上,捡了些枯枝,从包裹里摸索出火石,升起了一堆火。
在火光的跳跃中,远处的松柏渐渐和夜色连成一片,列阵成森严的卫士。
夏流年记得,离开固良县后,他从来没有问过老人去哪里,只是麻木地跟着老人走。但他模糊的记忆告诉他,他们一直在向西。
如果这里是皇陵,会是西皇陵吗?
大信因为建国史的缘故,有两个皇陵,人们出于习惯性把东海之边的称为东皇陵,凤阳城外的那个,则叫西皇陵。
“西皇陵”这个词,对夏流年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陌生是因为上辈子他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地方。
熟悉则是因为在主人的那些好兄弟姐妹那里,“西皇陵”出现了无数次。而“西皇陵出身的那位”曾一度时间霸占皇宫内侍们闲言碎语的头榜,甚至朝中的大人们也都说这个词。
在众人口中,“西皇陵出身的那位”只有一位,就是夏流年上一世的主人。
如果这里是西皇陵,上一世的主人,会是在这里吗?
他要去见他吗?
夏流年突然打个颤。
他内心浮起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感。他的亲生爹娘、兄弟都死了,这世间他所亲近的人已经没有。可是这个时候,上天突然蹦出来告诉他,上一世,他陪伴时间最长的那个人,放在心上最久的那个人,活着呢。
夏流年望着那段长长的土墙,心中升起来一股迫切想要进去寻找主人的冲动,这股冲动已经成为本能,仿佛是刻在骨子里一样。
老人醒来了,“咳咳”的声音响起。
夏流年压下了心中的冲动,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如果主人真的在里面的话,难道他夏流年重来一世,只是为了把前世那些伤路再走一遍?那些苦楚再尝一遍吗?
老人的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维。
“什么,咳咳,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夏流年答着,“刚刚有人打梆子了。”
如果不是那队长长的巡逻队伍拿着火把走过土墙,夏流年也不会确定这里是皇陵。
既有内侍,又有巡逻士兵,明明雕楼画栋却又破败的屋宇,不是冷清的皇陵,会是哪里。
行宫?当今皇帝爱出巡,那些行宫都收拾得齐整极了,哪会是这副无人理会的模样。
老人又咳了良久。
夏流年上前,小心将老人口边那些黑血擦干净了。
“我要见小小姐。”老人背靠在柳树上,望着那段土墙,喘着气,眼神却亮极了。
大概是见了小小姐,老人心情一时激荡。又或者走了这么久的路,老人对夏流年也产生了些信任。于是他开始给夏流年讲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翻脸无情的天家、有死忠报国的将士、有无奈被送入宫墙的闺阁小姐。
这样的故事,夏流年前世见了许多,他的心早就磨得硬了。可是,从老人嘴里蹦出的字,却又一个一个地砸在他的心上。
“皇上下令抄了林家,又把小小姐贬到了西皇陵,林家一日破败,麾下将士四散,朝中大人们,竟是无一人振臂高呼,为林家洗涮冤情。”
“腊月二十三,天寒地冻,皇城外行刑台,林家三十九口,人头落地,尸骨无人收敛,惟有一义士,从遥遥山南赶至天都,为林家收敛……”
老人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林家上下,护我大信百年,临到头时,竟是……咳咳,血肉骨亲竟是只留下小小姐一人。”
夏流年听得颤栗。
他的主人前世入宫后,曾因事发过一场高烧。高烧之后,失去了十岁之前的记忆。彼时已年老的信惠帝大怒,斥责众人照顾不周,杖二十大板。此后宫中无人再敢提起十四皇子的身世,但人们不会忘记他的母姓,尤其是那些朝中的大人们,只不过那些话全变成了悄声碎语罢了。
老人想起身走到土墙那边,但刚一动,便剧烈地咳起来。他恨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连声痛哭,“为何?为何?”
夏流年没有回答。
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的问题。
夜已经深了,柳树下的一老一少,却都毫无睡意。
他们看着那道土墙,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去拍门。
可收了银子的满祥直接翻了脸,“走走走,都让你见了一面你还想干啥?”
“大人,再容我去见见我们家小小姐吧。“
“这里面的人你说能见就能见吗,爷我已经给你几分情面了。”
“可是,咳咳我把银子都给你了啊。”
“什么银子,爷我没见着。滚!”满祥突然慌张起来,挥手赶着两人走。
“满宫爷,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男声响了起来,满祥脸上神情剧变,堆起一脸笑转过头,“越队头,您来了?没什么,就这一老一少的,在这胡闹,您请屋子里坐。”
夏流年回过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站在他们身后,手里拎着个包裹和酒瓶,正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三个。
老人见那男人的装束,似是士兵队头,他嗫嚅了几下,便不去管那男人,只回过头朝着满祥哀求道,“大人,求求你……”
“求我也没有用,不要老在这里这胡搅蛮缠啥,快走快走!”
说着,满祥便拉着那越队头往屋里走。
越队头打量着老人和夏流年,并没说话,跟在满祥身后进去了。
“唉——”老人收了眼泪,长叹一声,咳着对夏流年说,“走吧,今天看起来不方便,二十五两银子呐,多少个农户人家一辈子都赚不来……”
夏流年扶着老人慢慢走回了柳树下。
老人对着土墙眯起眼睛,慢慢地嚼着干粮。
夏流年却在心里琢磨方才那个男人声音,有点子熟悉,总觉得哪里听过似的。
土墙后的屋子里,越云松将手里的包裹放到桌上,“几日没来见两位宫爷了,这是镇上的新出的一家卤牛肉,我尝着不错,就给两位宫爷带了些,配着清酒更是有滋有味。”
“越队头,您说您来就行了,每次都还给我们带些东西,这真是……唉,也就您还记挂着我们哥俩。”
赵毛说着,便起身给越云松倒水。
越云松连忙站起手,将茶壶从赵毛手中接了过去,“赵宫爷,还是我来,您坐吧。这进了四月天,您的腿能强点不?”
“好多了,”赵毛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拍着自己的右腿,“多年老疾,每年都一样。越队头最近如何?”
“老样子,风平浪静的。”越云松笑眯眯地说着。
“咱们这地方,风平浪静就是平安。”
两人随意唠了一会,满祥只能窝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
越云松官位低,只是一个小队头,放在大信官职里,有点不够看。但在守皇陵的士兵里面,却是个不小的官。
但凡周身齐整的人,都瞧不起赵毛、满祥这等阉人。那守着陵的士兵素日里高傲,连个兵卒都不屑于跟他们两人来往。越云松却不知为何与赵毛甚为投缘。
一个月里,越云松总会来看望赵毛两三次,每次过来后,不是带些吃食,便是送些衣物,有时候还会带些酒水,让呆在后陵的他们生活过舒服许多。
每每想到这里,满祥心中多有不平。毕竟有时候内侍出行不便,想托照个人搭手买点东西,还得赵毛出面方才顶用。也不知道赵毛到底哪里得了越队头的青眼。
这边,满祥正在暗自不满,那边越云松开口问了句让满祥心惊的话,“方才我在门外,见满宫爷正与一位老人家纠缠,那老人家说是让他进来,他是……?”
满祥与赵毛对了一眼。
此前,因着院里那位疯娘娘的缘故,越云松对满祥很是不满,嫌他一介阉人,总在为难女流之辈。
满祥不知越云松在门口听了多久,但觑着越云松脸上只是好奇,并没有其他多的意思,便想着胡弄过去,眼睛一转答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疯老头,说是没见过皇陵的样子,非要闯进来看看。这哪能行呢?皇陵重地,自然是不能让他进来的。”
“喔,”越云松慢慢地转着手中的茶碗,“那他说的银子……?”
“没那回事,那老头疯疯颠颠的,嘴里没实话。”满祥摇着手表示老头的话不可信。
越云松没再追问下去,满祥却有点坐不住,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越队头,您和赵毛哥先聊着,我下去做点饭菜,越队头今日吃了饭再走吧。”
赵毛年轻时酒量不错,可自他被发配到皇陵后,大约是长时间不沾酒,酒量便浅起来,一壶清酒咂摸个半天,便晕乎乎地想睡觉。满祥则是早就醉歪在了一边。
越云松见他俩这样子,便起身告辞,自己将碗筷收拾干净走了。
夏流年正埋头跟着老人啃干粮,老人突然抬头,“谁?”
那午前拎着包裹和酒瓶的男人便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是皇陵,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
夏流年盯着男人的脸,试图找出点往日的痕迹来。如果这个男人的声音起起来熟悉,那么照着他上一世的轨迹,他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他的,而且还不止一两次。
三人默默相对。
男人又问了一遍,“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人。”夏流年突然出声,他细细地盯着男人的表情。
“找谁?”
“一位……姓林的……“
男人的眉头跳了一下,夏流年轻轻吐出两个字,“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