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白龙酒馆》荒牧流

2、公爵之女

　　珀尔是被肚子的咕噜声吵醒的。
　　他在堆满破烂皮草的床上翻了个身，满足又幸福地嗅着空气中漂浮的奶味和菜香，盘算着自己今天早饭要吃几个面包。
　　三秒钟后，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才是负责准备早饭的厨子。
　　他急忙冲到厨房。这里已经大变样，曾堆在水槽里的碗碟现在整齐地摞在架子上，锅灶边的乌糟陈垢消失无踪，陈旧的玻璃罐和瓷器银器重新焕发出光彩。一个几乎没被动过的牛奶罐在几碗麦粥的簇拥下飞进厨房门，洋葱、土豆和萝卜排着队从篮子里蹦到菜板上，它们跳着欢快的踢踏舞，被悬空的菜刀迅速剁成小块飞到锅子里。
　　幕后操纵者正叼着半块面包片，悠哉倚在窗边读着一张羊皮纸。
　　“早上好珀尔，”伊斯特头都没抬，但她的目光好似穿过了那张厚重的羊皮，“我以为你会睡到七点。”
　　“老板我下次一定早起！四点半就起！”珀尔急出满头大汗，恨不得就地立誓。
　　“用不着起来看凌晨四点的艾荷利，你又不打篮球。不过日常上货你必须去验，客人点餐你必须及时做，清晨要干的事多着呢——汤还要再过两刻钟，你去拿点别的什么应付一下，埃伦。”伊斯特说着说着转过头。
　　年轻的酒馆招待不知何时出现在锅旁，错开眼不去看老板锐利的眼神，讪讪地把刚刚偷拿的肉干放回原位，两条细瘦的腿不安地跺着地面：“可是伊斯特，那位女士急着要喝。”
　　“果然是有钱人，早上还要喝汤。”珀尔自觉走到锅边搅拌汤汁。
　　伊斯特把面包全塞进嘴里一口咽下：“她在拖时间，和她一道的那个青年清晨就想走，结果一直被她以各种理由耽搁到现在：一会儿说没睡好走不动路，一会儿说奶不新鲜有腥味，一会儿又说燕麦片太粗糙划嗓子。这汤——”
　　“哗啦——”大厅传来杯盘落地的噪音。
　　“——即便能拖到端上桌，也绝对会被她挑剔得一无是处。”伊斯特面无表情。
　　“要求那么多，何必跑到我们这种小店来受罪。”少年边舔手指上的油渣边嘀咕道。
　　没人回答他。憨憨的大个子厨师把自己缩在厨房的角落里，尽职尽责地搅拌着那锅注定不会被顾客喜爱的汤。老板则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向大厅，银色的发尾在门边一闪即逝。
　　早晨的酒馆和夜晚的酒馆简直是两个地方。窗板卸下后，阳光斜射进窗棂，被魔法清理过的房间空旷而干净，连地砖上的斜纹都清晰可辨。多余的桌凳都靠在墙边，为两位长相出众、财富更出众的客人让出“舞台”。
　　“不！您不能丢下我不管！“那位可敬的女士以一种极不优雅的姿势抱住了俊美青年的手臂，几乎瘫坐在地叫嚷着。
　　“你不是擅长空间魔法么？能瞒过所有人把我从王都传送到这边境来？直接用传送阵把自己再送回去不就好了？”青年一夜未睡，光洁的皮肤愈发苍白。他看起来很想拽住女人的领口直接把那个傻婆娘提上马，只不过良好的教养阻止了他冲动行事。
　　“我、我的魔力耗尽了嘛，上百里的传送距离……”女人轻咬嘴唇，梨花带雨倒有几分娇媚可爱。只可惜青年不为所动，甚至嘲讽地“哼”了一声。
　　女仆列娜站在楼梯旁的阴影里尽可能降低存在感，见到伊斯特，她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您总算来了，两位大人看咱们这里处处都不合心意，我真怕……”
　　埃伦凑过来：“看到那位女士胸口的纹章了吗？是三条飞鱼！还有那位先生的纹章，是吞噬太阳的狮子！”
　　列娜明显更害怕了，神经质地绞着双手：“啊！一定是很显贵的家族！怪不得他们如此气度不凡！”
　　“三条飞鱼是劳兰德公爵的家徽，有人说它们象征着南部最长的三条河流，也有人说它们代表了公爵实际上控制着的三个港口。而吞噬太阳的狮子，则属于当前统治德宗涅王国的罗布斯特家族，我们每年交的税有一部分会流向他们所拥有的国库。”伊斯特冷静地说。
　　话音刚落，青年凌厉的目光便向三人扫来，如同一头警惕的雄狮在威吓他爪下的猎物。列娜的尖叫已经到了嗓子眼，幸好埃伦手疾眼快把她拖向了厨房。美人被青年的表情变化吓得浑身一颤，撒娇的声音越来越弱。
　　“要我说，小姐，”猫头鹰从石龛里冒出头，闭着眼哼哼，“你要是不想让这位先生走，昨天晚上就该和他睡一张床，用暖乎乎的被窝把他留住。”
　　美人涨红了脸，青年则依旧冷着面孔，挥开胳膊上的桎梏走向门口：“再见，女士。”
　　“等等！”有人比那美人还急切。
　　青年头也不回，声音冷酷又嘲讽：“你要为她伸张正义吗？这位见识广博的店主？”
　　“不，我又不是什么爱好英雄救美的光明骑士，只是希望您能结下帐，普通房一晚五十铜币，上等房一晚五百铜币，牛奶五铜币，两碗粥三铜币，汤四铜币，共五百六十二铜币，您打算怎么付？”
　　青年终于看向伊斯特，女术士的鸢紫色眼睛里闪过精光，半透明的风刃开始在她身周盘旋，银色的头发似乎具有生命力，发尾如同银蛇般昂起头。虽然窗外依旧阳光明媚，房间里却突然阴沉得如同墓穴。
　　他隐隐怀疑，如果自己拒绝付款，这女人会立刻发动法术攻击。
　　“不用找了。”一枚银币落在柜台上。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伊斯特翻脸如翻书，笑得像一只柴郡猫。她甚至掏出了一块手绢挥手告别，随着她的动作，酒馆的门自动敞开。
　　“不！殿下！”女人慌乱地伸出手，“请您宽恕我！我只是想创造机会……和您单独相处一会儿，根本没想到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一分钱都没带！”
　　“那你再创造个能送自己回去的机会吧。”青年消失在门外。
　　他当真没再回返。
　　酒馆陷入了难得的寂静，只剩下美人低低的啜泣声。猫头鹰转过脸继续打瞌睡，埃伦端着碗粥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她怎么不去追啊？”
　　“她不是耗尽魔力了么，而且这俩人一夜没睡，还一口没碰咱这里的食物，又困又饿，能有劲去追马吗？”伊斯特把玩着那枚银币，“去把她扶起来。”
　　“你同情她？”
　　“我怕她晕在这里，要白住一天客房。”
　　“那客房空着也是空着——我不去，让列娜去，正好训练她克服对贵族的恐惧。”埃伦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单手把女仆推上前。
　　中年妇人抖得像筛糠，脸色比美人好不了多少，使劲咽着吐沫：“女、女、女士——”
　　这一次，女人稳稳地抓住了列娜的手，那只柔荑和女仆皱皱巴巴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站起身将眼泪擦干，把散乱的金发全部掖到耳后，挺直腰板微微扬起下颌。
　　昨天晚上由于光线太暗，许多细节众人没能看清。现在没有人不相信这个女人是位真正的贵族了，她的金发在阳光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如同神话中科尔喀斯的金羊毛；她的衣服虽然脏污，却有着大片大片的缠枝蔷薇纹饰；她的皮肤虽不及伊斯特那样雪白，却更红润有活力。
　　她的气质，也是正统的贵族式的骄矜。
　　“我是劳兰德公爵的次女，索斯沃德的海伦，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海伦小姐’，”她向众人轻轻颔首，像只高贵的白天鹅，“非常感谢你肯收留我们过夜，伊斯特——”
　　“伊斯特·布莱克，如果您非得称呼全名的话。”伊斯特耸了耸肩。
　　“——布莱克，你如此慷慨地招待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你，如果你肯来劳兰德做生意，我一定会让父亲为你提供最好的开店位置。不过现在，我恐怕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一通套话听得伊斯特心不在焉，但最后一句话让她回过神：“话说在前面，不管您是谁，王族也好，公爵女眷也好，本店一概不提供免费食宿。”
　　“还有列娜，别抖了，我还以为哪里有田鼠在啃谷粒。”猫头鹰不耐烦地睁开一只眼。
　　海伦明显有些气恼：“帮助一位公爵的女儿将会为你带来更长远的利益！等我回到王都，一定会给你酬劳！”
　　伊斯特表情诚恳：“问题这不在我们酒馆的业务范围内，我隆重向您推荐佣兵公会，就在对面，喏，您看。”
　　“我……我没钱！”她气得双颊绯红。
　　“是了，悬赏任务都需要先交一部分委托金，这是佣兵行业的规矩。要不然，您向佣兵们证明下您公爵之女的身份？公爵之女讲话自然比规矩更有分量。”
　　“我的首饰都在传送中消失了，耳坠、项链、宝石发带、钻戒……那枚金戒指也……”海伦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眼见着又要崩塌。
　　“乖乖咕，您那是传送阵还是恶龙啊！”猫头鹰双眼睁得老大。
　　埃伦瞟了一眼伊斯特，后者朝他呲了呲牙。
　　“要不然，您试着把自己传送回去？反正现在您身上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猫头鹰干脆飞到柜台上，审视着这位落难的贵女。
　　“为了这次传送我准备了一个月！本来应该落在传说的约会圣地罗德岛，结果却跑到你们这地方来！我的魔力和材料早就用尽了！”海伦彻底消沉下去。
　　谈话又一次宣告结束。除了战战兢兢的列娜外，其他人（或者别的什么生物）都不把一个无法自证身份的公爵之女放在心上。半刻钟后，男招待拿起抹布擦起了桌子，猫头鹰钻回壁龛，就连女仆也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地下室，去鼓捣她那些盛满发酵物的木桶。
　　无所事事的店长用指尖碰碰木凳，凳面和凳脚顿时开始变形，“喀拉喀拉”的声音响过一阵，破旧的长凳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细腰细腿的木狗。她靠在柜台边，把银币抛出，机械狗飞奔而去，努力用木质舌头卷起那枚小小的金属片。
　　伊斯特又拿出了那张羊皮纸细细阅读。这是封不具名的信，由附带魔法的火漆封住，每个安息日的凌晨都会在柜台上出现类似的一份。那上面布满着意味不明的图案，只有伊斯特明白，这些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印一般的文字代表着许多信息：有市场行情，有各地要闻，甚至还有军事调动和王室秘辛。即便是各王国的密探也没办法同时收集来如此多的重要资料，但它却出现在艾荷利，一个坐落在德宗涅王国和瓦莱恩特王国边境上的自由城市，出现在一个既没钱财也没地位的酒馆老板手里。
　　柜台上摆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沙漏，细细一条玻璃露出其中土黄色的沙粒，它如此粗糙，好像是谁刚从外面的土路上随便捡回一捧土，就把它灌制成了。当沙漏圆圆的下半部分装满时，两条细腿突然从底座伸出来，以杂耍艺人的敏捷翻了个五百四十度的后空翻，而后稳稳落回原地。
　　海伦呆呆地看着那沙漏，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它让她记起了自己那些精巧的魔法物件。时间转得比她的思路更快，安息日的早晨就这样清闲地过去了。
　　“给我份热一点的食物，伊斯特。”
　　“对了！你就会传送阵！”
　　伊斯特正要收起羊皮纸时，两个声音同步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