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白龙酒馆》荒牧流

1、显赫的主顾

　　黑暗笼罩大地。
　　寒鸦突兀地哑声鸣叫，展翅飞越过重重阴影驳杂的森林，披着月光，落在高峻城垛上，歪头倾听瞭望塔里哨兵的鼾声。
　　城墙下，房屋像挨挤着生长的蘑菇，杂乱无章地排列在街道两旁。街面上空空荡荡，除了粪便和泥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寂静的夜晚里，一幢发出光芒的建筑物格外引人注目。
　　薄雾缠绕着那栋二层小楼，几匹驽马在颇具规模的马厩中打着响鼻，应和屋里传出的吵闹笑骂。
　　一个亚麻色脑袋出现在窗下，用玻璃珠一般的眼睛机警地扫视窗外。
　　那是位侍应生打扮的少年。他定定凝望一会儿街道，随即举起几块陈腐的木板扣上窗户，尽量把冷湿的潮气遮挡在屋外，转身向柜台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麦酒的酸味、汗味和卖唱女身上的劣质香水味，实在算不得清新。烛光照出觥筹交错的阴影，从坑坑洼洼的石墙根一路攀援向上，在屋顶汇聚成巨大一团黑暗。人们在桌边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狂笑，交流着真假难辨的见闻与讯息，逢场作戏的情人们亲昵地讲着情话。
　　这是一家路边常见的酒馆，那些虔诚信教的妇女以踏入这种地方为耻，一位有教养的小姐绝不会对这里的任何一条消息抱有好奇。此处亦是酒鬼与赌徒的圣堂，旅人与投机客的栖息地，异教徒与虚度生命者的地盘。阴谋诡计和啤酒一同在这里发酵，吸引着各地的冒险家来此聚集。
　　混乱，意味着常生事端。
　　“一品脱啤酒！”年轻的酒馆招待被人伸手拦下。
　　要酒的客人身上带着洗不干净的火烧火燎味，用铁匠特有的生满老茧的大手对他比了个威胁手势：“要最好的那桶！要是再用苹果醋应付老子，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听懂了吗，埃伦！”
　　招待点头哈腰讷讷应和，回应却被一声巨响压了过去。那是隔壁桌的赌徒将底牌拍在桌上发出的噪音：“哈！我赢了！拿钱！”
　　“啤酒！”埃伦尖声重复道，蹿向赌桌边，险险扶正即将被癫狂的输家碰倒的烛台。
　　“滚！”输家咆哮着向侍者喷出大蒜味的粗气。他蓬乱的额发已被汗水浸透，干涩的眼圈逐渐泛红，一只手摸向腰间。
　　赢家毫无察觉，跳上长凳，大声向众人宣告自己的胜利：“十个银币！整整十个银币！马尔蒙神在上！感谢祂的护佑！”
　　酒馆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酒鬼们看起来比赢家还开心，唱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几个闻到金钱味道的陪酒女互相交换眼神，扭着腰肢向这边走来。
　　埃伦跑向楼梯口抱酒罐的女仆，食客们大口灌酒，拉扯陪酒女郎。输红了眼的人盯着窜上跳下的赢家，神色愈加狰狞，腰间银光一闪。
　　“喂！你要干什么！”铁匠低吼道。但没人注意他。
　　“嘭——”
　　与此同时，酒馆大门被人猛力撞开。
　　乳白色的寒凉雾气倾泻于地，一只长靴重重踏在砖地上。
　　这是只圆头火焰蜥蜴皮靴子，有着镀银的鞋跟，饰以两个黄铜皮带扣，皮带扣上甚至还细细刻绘了盘花暗纹。显然，它质量上乘、价格高昂，彰显着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
　　酒馆里的吵闹停了一瞬，随即更大的声浪爆发出来。众人佯装谈话并未被打断，然而审视的目光出卖了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来者昂贵的靴子吸引了，连那个输家也不例外。来客身后另一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感受到这些目光，将身体缩得更紧了些。
　　埃伦将酒罐推回女仆怀里，飞快迎上前：“先生——大人，您需要什么？”
　　贵客俊美的脸藏在立领后，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一只手警惕地挡住了徽章。他用蓝眼睛挑剔地扫过铁匠面前杂乱的酒桌、赌徒悄悄收起的小刀和正努力抛媚眼的陪酒女，皱紧了两道长眉。
　　“有一位女士需要帮助，”他语气很急躁，“把女仆叫过来。”
　　少年忙不迭叫着抱酒女招待：“列娜！“
　　那个中年妇人呆呆愣愣，使劲在围裙上搓着湿漉漉的双手，根本不敢抬头看客人。
　　客人瞟一眼列娜沾满污垢的围裙：“她不行，换一个。”
　　埃伦脸上堆着笑。“大——呃，先生，那就只剩下我一个仆人啦，”他指向柜台，“不过如果您觉得合适，我们的猫头鹰出纳员和厨子珀尔也可以为您效劳。”
　　“只要您肯付足银币，哪怕您现在想去攻打魔王的地盘，我也乐意为您效劳。”一只翼展近一米长的雕鸮从房梁盘旋而下，扑扇大翅膀夸张地行了一个鞠躬礼。
　　酒馆里再次响起笑声，有人盯住富贵客的钱袋，开始不怀好意地向他身后靠近，还有几个喝得半醉的家伙边模仿青年嫌弃冷漠的表情边朝他做挑衅的手势：“回您的城堡去吧，大人，这里您住不惯！”
　　青年握紧了剑柄，身后的斗篷客抖得更加厉害。另一边，亡命的赌徒趁着没人注意，也再次抽出了小刀。
　　像过往无数次一样，流血冲突即将上演。
　　而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昏暗的房间被一处光源照亮了。那是一头如锦似缎的银发，柔顺地垂落在笔挺的后背上，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摇晃，折射出绚丽的光。它的主人——一位身着普通粗布衣衫的少女正从柜台边的挂毯中迈出来，那张破旧的挂毯此时却现出鲜亮的色彩，田园风光跃然其上，散发着青草的香气与河流的清新。
　　银发少女轻盈地从七扭八歪的桌凳和食客间穿过，抬起一只手轻轻挥动。
　　第一下，灰尘、污垢、食物残渣凭空消失，所有油灯被拨亮了灯芯。
　　第二下，盛满的酒杯从地下室飞出，落在铁匠面前，封住杯口的泡沫颤了几颤。
　　第三下，赌徒的小刀将将碰触到皮肉，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上半空。
　　魔法，这个时代最被人惧怕的力量。因此虽然使用者只是个年轻女性，尚未喝得失去判断力的酒鬼们依然立刻收敛表情收起武器，歪倒回座位上。
　　“欢迎大家来到布莱克酒馆！祝各位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少女清脆的声音不响亮，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脑海中。不用说，这也是魔法的作用。
　　“为您的健康干杯！女士！”大部分人都是认识她的常客，一同叫嚷着举杯。紧张的气氛顷刻间便被化解消散，酒馆又回到了乱哄哄的状态。
　　“鲁弗斯，感谢您的勇敢与正义，这杯我请您。”女术士对钳制住赌徒的铁匠点头致意，后者扯开了一个呲牙咧嘴的狰狞笑容。
　　新客人保持耐心注视着她“飘”到面前——他其实也为自己这份少有的耐心感到惊讶——有些惊异地打量她的长相：罕见的鸢紫色眼睛、人类绝不会拥有的竖瞳、雪一样的皮肤与毛发……
　　问话打断了他的出神：“我是这里的店长伊斯特，请问有什么能为您做的，先生？”
　　“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这位女士需要休息。”青年让出身后的人。
　　斗篷里的身影颤抖得更厉害了，几缕纯金的长发漏出领边，白皙小巧的下颌也露了出来。伊斯特轻柔地扶住她：“我想，先生，您的意思是，一间上等房给这位女士，一间普通房您自己住？”
　　“哦，是这样。”青年认真地说。
　　“不，怎么可以让您住次等房间？王——”斗篷里的女人终于摘下了兜帽扑向青年，然而青年丝毫没有在意她楚楚可怜的眼神，直接抬手堵上了她红润的嘴唇。
　　“听我的安排，我会把你安全带回去，这一切就只是一场魔法事故。不然——”青年的双瞳如同坚冰，森森然冒着寒气。女人立时闭上了嘴。
　　伊斯特礼貌地等两人说完话，开始噼里啪啦地指挥起众人：“先生，麻烦您在大厅稍等片刻。埃伦，去给先生的马备上干草，列娜，去给女士烧热水，珀尔，招待好顾客，咕咕，去看看鲁弗斯和那几个赌徒。”接着，她再次握住女人柔嫩的手：“女士，请跟我来。”
　　她们把探究的视线和议论甩在身后，沿窄窄的楼梯上楼。这里更加黑暗，于是几个小小的光球从伊斯特的手心里晃晃悠悠地飞出，整个楼道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
　　“……您可以泡个热水澡，早晨的时候还有牛羊奶，当然如果您有需要的话，半人马的奶我们也能为您弄来……”酒馆老板有着与清冷外表不符的服务热情，絮絮叨叨地在前面引路。两人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时，她还在唠叨：“我们这种小地方，恐怕要委屈您了。”
　　不知是这句话还是房间里的布置打开了女人的话匣子：“这个床好硬！居然不是鸭绒垫的吗？这些银具好脏！你拿走！我不要拿它喝水！还有，蜡烛怎么就剩这么短了？没有亮一点的灯吗？”她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用保养得当的手指拎起被子一角：“这布料也太粗了！叫人怎么睡啊！”
　　伊斯特不说话，面带服务性微笑由着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数落房间的种种不合心意。
　　“我怎么能沦落到这个地步！王——他怎么能这样……”女人终于喊累了，伏下身倒在床上啜泣，耀眼的金发铺在她娇嫩的脸庞上。
　　她的美丽无可否认，而且这是一种血统和金钱才能堆出来的美丽。
　　“你怎么还在这儿！给我出去！让我自己待着不行吗！”美人张开了樱唇，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刺耳尖叫。她感觉自己比珍珠还要光滑的脸蛋被粗砺的被面划痛，于是又为自己的悲惨遭遇哭泣起来。但她同时也竖耳听着房里的动静，生怕那个非人老板认出自己的贵族身份。
　　她没听到关门声，便愤怒地坐起身，想要斥责那个银发女人的多管闲事。
　　房间空荡荡，只有一个消失殆尽的传送阵，流动着萤火般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