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处》千姿

25、第25章

　　天青地苍，白云深处，流泉、飞瀑、青草小径。
　　走在不似人间所有的方外深山里，鼻息间呼吸着无比清新的空气，似乎也沾上了大地精气，容月只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宫主，要不要休息一下”，身后，芷茉站在斜伸出的一块山石上张望，看来离目的地还远。
　　容月回头，看到沉商脸露疲惫之色，脚步已经开始虚浮，点了点头。
　　“宫主，那个人，副宫主真的将他留在了宫中？”沉商大口大口的喝着水，自从五年前为了活命自断经脉之后，他一心研究毒理，对敌足矣，但要徒步登上这高耸如云的深山，却与常人无异，走不了多久，就觉得浑身酸痛不已。
　　容月闻言，轻轻点了头，目光迢远，安静的沉默着。
　　“宫主，那位伯元老人真的能制住大祭司么？”芷茉横了沉商一眼，转移话题。
　　“我不知道，若你俩查获的消息不错，他是大祭司的师父，自然是有办法的！”容月掏出玉笛，缓缓抚摩着，沉吟片刻，又放回了怀中。
　　当日，他瞒着连菡，命芷茉、沉商暂不回宫，为的就是查寻这位传说中的世外高人。花映夜身中碧海青天之毒，连菡不会至他于不顾，但容月也再不愿有谁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所以，收到飞鸽传书，他一刻不停的赶来和两位楼主会合。
　　“宫主，碧海青天之毒确实天下无解，其实你无需如此辛劳亲自来求伯元老人相助，如果花映夜真的还要吸取六月胎儿的真元来保命，自有朝廷来管，犯了天下众怒，就算朝廷管不了，武林各门各派也不会放过他，到时，副宫主自然会知难而退，不会与全天下为敌！”沉商躺在草丛中，翘腿轻晃，嘴里叼的一根小草随着他的说话上下晃动着。
　　“我不想菡儿为难！”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容月淡淡说了一句。
　　沉商蓦地睁开眼，看向芷茉，见她眼中一掠而过一抹心疼，紧抿了一下双唇，吐出含着的小草，翻身跃起，将包袱背到了肩上，“走吧，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
　　说罢，也不等回应，小步跑了起来。
　　芷茉看了看远去的身影，又看自家宫主，一言不发，也小步跑了起来。

　　结庐山野，一条小溪，几棵大树，一圈竹篱笆，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竹制的摇椅中，手摇羽扇，好不悠闲，如仙。
　　忽然，吱吱几声叫，一只头顶上长有一缕白毛的猴子上蹿下跳手脚并用蹦跳到了老人跟前，不停乱叫着。
　　老人听了一会儿，颔首点头道，“终于来了啊！”
　　猴子报完了信，不肯离开，拽着老人的衣摆吱吱乱叫，老人晒了一天太阳，已经恹恹的快要睡着了，原不打算理它，后来被它闹得实在烦了，跳起来跑回茅屋内，拿了一个新鲜的水果，远远扔了出去，猴子跳起来抓，没抓到，急的呲牙咧嘴往山下追了去。
　　老人捧腹大笑，右手一挽，果子竟然还在手中。
　　“你这老头真小气，连只猴子也戏弄”，追着猴子而来的芷茉，正好看到了这一幕，毫不客气的讥讽。
　　老人看看芷茉，又看她身后的容月，眼睛一亮，跳过去抓住了容月的手，“你身有宿疾，四肢每月会疼痛一次，每次一个时辰，每疼一次就像是死过一次，对么？”
　　容月脸露惊色，盯着老人不说话。
　　“你用了很多办法，但仍无法止痛，对么？”
　　容月还是不说话。
　　“你曾多年无法行走，气息凝滞，这宿疾不只给你带来剧痛，也伤了你的五脏六腑，我看，你活不了多久了！”老人自顾自的说着，笑眯眯的盯着容月，兴奋的像是个五六岁的孩童。
　　一旁的芷茉，紧皱了眉，老人说的这些事，她从来不知道，但看到自家宫主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一凛，朝着老人就跪了下去，“老前辈，求你救救宫主！”
　　“芷茉！”容月拉起了跪着的风楼楼主，“我的事以后再说，你忘了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么？”
　　“宫主？”芷茉急的快哭出来了，“你怎么从来不说，每月一次……每月一次……这么多年，你一次也不说……”
　　“芷茉——”，容月轻斥，转而对老人行礼，“老前辈可就是传说中的伯元老人？在下容月，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你真的不管自己的生死？”老人打断容月的话，像看什么稀奇事物一样，凑到他脸前盯着他一双冰蓝的眼不停看。
　　“老前辈，容月的事，容月自有安排，此次前来是想求老前辈……”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不就是我那个顽劣的徒儿在外面惹了祸么？没问题，我答应帮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似乎太喜欢这个花容月貌的男子了，老人绕着容月转圈，一会儿拉拉他的手，一会儿扯扯他的衣摆，哪里有半分世外高人的模样，倒完全成了个看到宝贝玩具般兴奋不已的垂髻顽童。
　　容月听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微微一愣，“老前辈想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容月一定为老前辈办到！”
　　“喔？真的么？”老人停在了容月身旁，弯腰负手，斜挑了眼睛看着他。
　　“一定，无论老前辈想要什么，容月一定办到！”话语温温淡淡的，却透着无比的坚定，纤月宫宫主一诺，何止千金。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老人狡黠一笑，颌下白须随着他的挤眉弄眼微微翘跃着。
　　“你？”芷茉一听这话，怒了，右手微动，银鳞鞭就要出手。
　　容月急忙阻止，将芷茉拦到了身后，“若是老前辈真能帮了容月，交出性命也不无不可。”冰蓝的眼珠中闪过一丝冷厉，却有着比刚才更坚决的坚定。
　　老人瞪大眼睛一愣，忽然就笑了，右手抚须，呵呵大笑，“我逗你呢，傻小子，老实告诉你吧，你不来寻我，我也会去把我那劣徒揪回来，如今，既然你来了，只需答应在我这里住半月，让我把你的宿疾治好了，你要让我怎么帮你都可以！”
　　老人一番话出，容月惊呆了，显然无法接受这所谓的条件，直觉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看向芷茉。
　　芷茉却是两眼发亮，忙不迭的替容月答应了，“没问题，我们留下，住一月也没问题，只要老前辈能治好宫主的病！”
　　老人看着容月，捻须抚眉，淡笑不语。
　　容月沉吟片刻，缓缓点了头。

　　“唷——又钓到了一条”，老人哈哈大笑，收回鱼线，取下鱼钩上的一只火红鱼儿。转头一看，见容月毫无收获，拍了拍他的肩，“你心事太重，只会对你的宿疾有害无益，既然答应了留下住半月，何不抛开俗世杂念，静心休养！”
　　被老人揭破，容月微微红了脸，“老前辈，容月本是俗世中的俗人，又怎能抛开俗世杂念？”
　　“你能，如果没有他，对么？”老人重新放好鱼饵，手腕微微一抖，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辉，没入了水中。
　　容月微微愣了愣，垂眼不说话。
　　老人无声而叹，“小宫主，执念会毁了你，彻底而完全的毁了，不如，你留下来，我保你长命百岁？”
　　“老前辈，叫我容月吧！”避开老人的问题，容月不厌其烦的纠正，从第一天留下开始，老人似乎就一直小宫主、小宫主的叫着他，不知为何，老人似乎不愿叫他的名字，这一刻，容月终于问出了这个疑问，“老前辈，你为何不愿叫我名字？”
　　老人微笑，没有握着鱼竿的那只手不停抚须，“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容月微怔，垂眼不说话。不是感觉不到，老人对他的照顾、包容和慈爱。每日给他吃的丹药，入口即化，每日为他运功疗伤，如同新生，他不得不相信，陪伴了二十多年的宿疾真的能消失不见。可，老人不是花映夜的师父么？他该一心维护的不是该是那个大祭司么？
　　又怎么会……
　　更加让他不明白的是，老人此话何意？终有一天，他将明白什么？
　　容月心有挂念，所以，略微沉吟之后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了。
　　“小宫主，你相信轮回吗？”不知何时，老人又开了口。
　　“轮回？”容月略微沉吟一下，笑了，“若是生生世世都能遇到菡儿，我信！”
　　“哎——”，老人不无爱怜的轻叹了一声，缓缓摇头道，“人，生而死，死而轮回，再生，再死，生死轮回，永无止息。天道不仁，轮回不息，但并不是所有的生灵都能进入人间界的轮回，创世的三界主神，订立了就连自身也无法违逆的三界铁律，妄入轮回者必将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小宫主可知道，妄入轮回的生灵，每一世转世之前，在幽冥界的生死轮回盘里要受何样的痛苦？挫骨扬灰，却又不能死而解脱！”
　　相隔不到半月，纤月宫宫主、副宫主分别听到了这轮回之说，然而，得以聆听三界至理的人却都不以为然，只当传说轶闻了。
　　容月微启花瓣红唇，淡淡笑着，“不知今日被老前辈钓起来的鱼儿，入了你我肚腹之后，又将有如何的轮回！”
　　听出了其中的戏谑，老人不满的瞪眼，右手挥动，竟将手中鱼竿敲到了容月头上。
　　“哎呀——”，容月吃痛，轻呼出声，但立刻就愣了，他一生隐忍，从未因为疼痛出过声，如今只是突如其来的一下，他竟然叫出了声，一刹那，表情呆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哈哈……”，老人看他呆愣的模样，憋不住大笑起来，却一个不小心从小竹凳上摔了下去，也是一声“哎呀”出口。
　　容月看他，他也看容月，愣了愣，相视而笑。

　　深山的月色，似乎也沾染了仙气，乳白色的月光有了实体般，洒落在林间草丛上，说不出名字的花朵在月色下展现不同于白天的可爱，随着夜风摇摆欢舞。
　　老人为容月疗伤完毕，疲倦的走到了一处山坳里，盘膝坐下，自行调息。
　　等他再睁开眼睛，就看到旁边坐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老者。
　　他轻轻一笑，念出一段咒语，顿时一道微光在他身上溜过，再显出样貌时，变成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男子。
　　旁边的老者一见他显出本来面目就乐了，从身后拿出一壶酒，摇晃着喝了起来，“你这么消耗自己的仙力，又有何用，他现在生而为人，待到再轮回转世，你的那些仙力不是白费了？”
　　年轻男子缓缓摇头，显然疲惫不堪，过了许久才道，“我不能再留了，丹药我都放在你的丹房里了，剩下的日子，你帮我照顾他！”
　　“可以是可以，不过……”，老人嘻嘻笑着，提起手中已经空了的酒壶在年轻男子眼前晃动。
　　年轻男子轻笑，伸手到怀中一摸，摸出了好几个小酒壶，全都放到了老者怀中，“只为了这，你违逆修仙法规，不觉得亏么？”
　　“唔——”，老人喝了一口壶中之酒，发出满意的叹声，脸上是飘飘欲仙的表情，等到酒入腹中，才开口，“这些年，见到你，还有那个凤箫，无论是仙、是妖，都如此烦恼艰辛，成仙了又能如何，三界主神定下的铁律，勒得人脖子疼，如此辛苦，不如不成仙，再说，我比你们差什么？一样拥有永生，却比你们更随心所欲，你们若有事要我帮忙，我还能得到不少好处，这样的日子，赛神仙，我又何苦去成那劳什子的什么仙？”
　　“你倒想得开！”年轻男子轻笑！
　　“为何想不开？当年凤箫为让我帮他照看主公，让我犯了色戒，于是，我得了两个孩子，而你，为了让我帮那个小宫主，将只应天上才有的琼浆玉液拿来给我喝，这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我尝过，凡人无法尝到的仙酒，我也尝过，我还哪里来的想不开？倒是你和凤箫，终结时的惩罚，可能承受的了？”说着，老人脸色微微沉郁下来，但又立刻展颜笑了，“三界主神？呵呵，就连他们最心爱的那个宝贝，都落得身坠红尘，魂留幽冥的苦难，也许到了终结时，神魂俱灭反倒是对你们最轻的惩罚了！你们都能想得开，为何我要想不开。”
　　年轻男子听了老人的话，低垂了眼睫，不知在他心中流动何样的情绪，许久之后，再抬头，一双眼睛中已经恢复了平静无波，他缓缓站了起来，又拿出了两壶酒放到老人怀中，慎而重之的说了一句，“请你帮我照顾他！”
　　然后，蓦地轻身跃起，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