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华灼》十里长廊

9、第9章 兔罝（上）

　　冬去春来，一晃华灼入孤城已经三年。
　　前些日子，白驭珠已成。在采薇的帮助下，华灼将此珠取了出来。白驭珠色泽浅淡，杂质颇多，但不管什么时辰看，此珠都润白似玉，而非一年前那颗乌漆麻黑的邪魔珠。
　　既然白驭珠已成，坐骑一事也提上日程。一日，采薇问道，“灼儿可想好寻只怎样的坐骑？”
　　华灼冥思苦想，无所得。以她目前的修为，擒拿灵猴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她不喜灵猴。而其喜欢的自然是猫……猫的远亲——老虎或猫妖。而这两样又不是她目前能捉得到的。
　　“采薇姐姐，我想等等再说。”华灼沉默片刻道。
　　“恩，这个也不可操之过急。”采薇点点头。
　　“若是……我是说如果，如果等个十年八年的，那行得通吗？”华灼自知要捉到这些东西不用上十年勤奋修炼，以她的资质难以得愿。
　　“这个……灼儿，一切量力而为即可，不可强求。你与坐骑间的缘分也是如此，并非它厉害，就一定适合你。黑赤峰的敖师兄能驭千木，孤城上下比他坐骑厉害的何止千万，然这孤城上下又有多少弟子是敖师兄的对手？”采薇所说，浅显易懂，只是华灼听不进去。十岁孩童，心浮气躁，事事想争个高低输赢，而她自小便不被看好，如今能有这样个机会让其暂露头角，华灼又岂愿放弃。何况此时她满脑袋都是骑上老虎或猫妖后的神气状。

　　说话间，一声清朗的声音打断两人之间的谈话。
　　“采薇师妹。”进来的正是卢浩月，其后跟着李牧白，李牧白身后再跟着一只幼年玄冥白虎，白底黑纹，齿牙粉红，额头赫然一个‘王’字，霸气实足。
　　华灼羡慕的眼红，只是李牧白跟他的‘小白’在看见华灼后，俨然一副不屑往来的神情。
　　“二师兄回来呢？”采薇笑道，卢皓月前些日子外出办事，昨日才会。
　　“恩。”卢皓月点头，“听驭海峰诸位师兄妹说起，近些日子有只灵猫跑到他们地界闹事，据说偷吃了不少七彩锦锂。这些七彩锦锂都是年后要送进宫里的趣物，一掷千金。到时候若交不出手，着实棘手。采薇师妹，你跟诸位师妹交代一下，若哪位得了空的，去寻寻此猫，也算我们对驭海峰有个交代。”
　　“神龙甚大，好些地方我们都不曾去过，倘若是来了些调皮机灵点的灵物，也属常事。我们都是孤城弟子，相互帮衬自然是应该的。”采薇一番话既脱了驭海峰的诬蔑之嫌，还卖了对方一个人情。卢皓月嗟叹不已，半个时辰前，若采薇同行，他也不至于被驭海峰的那群女人问责。若非记得卢皓月对她们多有照顾，只怕这些女人不会善罢甘休。
　　“对了，过了今晚再出去办理此事。若要出殿，最好几人结伴同行。”卢皓月眉间隐约一丝担忧。
　　“恩，采薇知晓，多谢师兄！”采薇点头。

　　两人正说着，华灼霍地冲了出去，两人甚为不解，望向李牧白，见其双眼清亮，似乎与他们所惑之事毫无瓜葛。
　　华灼突然离场，确实是由李牧白而起，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华灼目不转睛的盯着陆吾（李牧白给玄冥幼虎取的名字），其色过于贪婪，李牧白便将陆吾收于身后。看不见陆吾，华灼只得看李牧白，怎么看，怎么讨厌。
　　原因有三：第一，他是跟着卢皓月的，爱慕卢皓月的女子太多。第二，他是跟着卢皓月的，卢皓月跟方青纠缠不清，却还霸着采薇。第三，他是跟着卢皓月的，卢皓月给他穿了平常小弟子不穿的锦缎白衫，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小公子，加上陆吾，驭兽峰经常看见这三‘白’——老白（卢皓月）、大白（李牧白）、小白（陆吾）招摇过市。当然这里面含有太多华灼偏激的个人情绪，但是在这两人眼神交战中，华灼以此作为全部忿恨，投给了李牧白。
　　可是……李牧白不接招，几乎全程无视。末了，他见卢皓月跟采薇话至尾声，遂才投来眼神。问题就出在这眼神上，李牧白谁都没看，而是看了看华灼身侧一旁空着的位置。
　　这……这意味再明显不过，那就是华灼至今还没有坐骑。当然此前有提过，也有等上十多年没有坐骑的，只是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人家只为驭神兽才如此这般，而其临时坐骑比起玄冥白虎也不知要厉害多少倍！

　　子时不到，华灼早早候在小九湖旁。驭海峰离小九湖最近，这灵猫多半藏在附近。
　　白日里，她虽与李牧白斗气，但是卢皓月所说，她全数听了进去。若今日能捉到灵猫，一来有了不错的坐骑，二来还帮驭兽峰解决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难题。

　　以华灼对猫的了解，此物能夜视，动作敏捷，疑心颇大，却又对新奇事物好奇不已。华灼掏了掏怀里的金雕羽，月光下，羽毛璀璨夺目，美丽非凡，这是她向狄抑要来的。
　　狄抑又是哪儿来的？
　　黎坤贪玩，经常负伤上杏林峰讨药，其前脚进殿，狄抑后脚便站在金雕身边拨毛。说来也怪，那凶猛异常的金雕居然也不扑腾，任由狄君采撷，估计多半这小子下了点药。华灼开始只是讨了做毽子，不想现在居然用上派场。
　　沿湖向峡谷深处，华灼一路撒上金雕羽。进了峡谷，两边都是悬崖峭壁，这灵猫想要攀岩而上，除非背有羽翼。
　　华灼盘算好，又朝前撒了些，便躲进枯木里。

　　神龙峰正殿里，孤城老子与座下十一峰峰主正襟危坐。再过一柱香便值‘八字纯阴’时，每五年一次。届时，孤城上下要费去不少弟子，这也是为何此后二年孤城需下山寻徒的缘由。
　　五年前，黑赤峰‘鬼姬’跑了出来，亡十名弟子，伤百名弟子；十年前，驭兽峰神兽火麒麟失控，食八名弟子，伤一名弟子，因所伤的那名弟子一直被其含在口中，才没有再食其他弟子，而被其含住的弟子，手脚全无，救下后，只熬了三天，也撒手人寰……
　　今日？
　　“今年黑赤峰没有一个九幽之物。”齐风开口道，只因孤城老子的眉头越蹙越紧。

　　大殿安静异常，一向喜与齐风较劲的黎海棠也一直不曾开口。大家只期望今年能平安度过。
　　砰地一声，一个霹雳响雷震耳欲聋的炸开，间或闪电破开天空。众人望向殿外，心神不宁。一片云彩刚好遮住明月，其他地方仍旧纯净如玻，又无雨水降下，却惊雷乍起，此类天空异相正是大凶之兆。

　　华灼被惊雷炸醒，才发现自己在枯木里已经睡着。看了看天色，未觉有何异常，遂爬起来，透着小洞朝外张望。
　　云彩拂月，大地一片银华。不多时，峡谷向外的方向传来一阵淅沥声响，华灼兴奋不已。屏住呼吸，须臾间，一只黑底灰纹的东西出现在华灼的眼里，那东西不大，跟普通家猫差不多，只是头顶竖耳颇大且圆。
　　华灼不禁失望，这么小的东西，如何驮得动她？

　　那小东西一路警惕细闻，嘴边已有不少金雕羽。似是不满，遂朝下一根金雕羽跑去。
　　华灼一拉网，将前后去路全给断了，方圆五丈之类，只有她跟这只灵猫。灵猫自觉落入陷阱，勃然大怒，呲牙咧嘴，颇有几分虎相，只是嘴边还沾着不少金雕羽，确实好笑。
　　“你过来，带你回去交了任务，皆大欢喜！”华灼自枯木内跳出，抖了抖手中的白鼠皮袋，上次所用的玄蛇皮袋被采薇没收了回去，只道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岂可用来捉猴子，于是这次她带上了孤城哪儿都有的白鼠皮袋。
　　灵猫见了白鼠皮袋，一双青黄眼蓦得变得赤红，华灼两手僵在空中，这情景，她自然记得，凡是有修为的动物一旦妖化，就会眼泛赤光，其色如血，腥气膨胀。

　　“你……你不喜欢，那……那我换一个。”华灼从怀里拼命的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一根金雕羽，拿到空中晃动时，将白鼠皮袋藏于身后，“这个，你喜欢不？”
　　灵猫未动，依旧瞪着华灼，只是口中呲咧声小了些许。
　　“我给你，你……放我爬上去。”华灼指了指身后的藤网，她现在哪儿还敢捉什么灵猫，只要灵猫放了她，她就谢天谢地。当初若知晓会遇见妖化之物，给她十个胆子，她也坚决不来。

　　华灼举起羽毛，用劲全力朝灵猫抛去，羽毛在空中飘舞几次之后，落在华灼脚边，灵猫的毛发瞬间膨胀，身型随之扩大，比起先前竟是大了几番不止。
　　“我，我……不是我的错。”华灼呜咽起来，全身却僵硬的动弹不得，可灵猫并未攻来，只是与华灼对峙，或许它也芥蒂驭师的灵力，只是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一个半吊子的驭师。
　　华灼哭了小半会儿，见其并未动，遂又大着胆子捡起脚边的金雕羽，左右看了看，又捡起一颗石子，“我把它绑在石头上，一会儿保准丢你面前。”

　　绑好之后，华灼心中默念‘万事灵’三遍，一下丢了出去。力道刚好……刚好打在灵猫额头上，金雕羽早在半道就落了下来。华灼吓的脸色铁青，转身朝身后的藤网攀去，不到几步，劲风夹杂着腥臭从后面喷涌而来。
　　华灼只觉头晕脑涨，腰部似是被重物击中，随着哗啦一声，她便滚至一旁。睁眼发觉，那灵猫居然一爪将她打飞，撞在枯木上，生生将枯木撞成一堆废柴！
　　华灼疼痛难当，眼睁睁看着灵猫朝她一步步走来，慌乱间，她摸到一样东西，抬手便朝灵猫丢去。那物飞在空中，润白似玉，华灼方才想起这是她的白驭珠。

　　灵猫敏捷，身型一闪，躲过白驭珠。又朝华灼攻来，空中黑影，跳跃而下，微抬脚，便将身大如虎的灵猫踩于脚下，让其动弹不得，轻松得意，如同逗弄家猫一般。
　　“丫头，哪有你这般擒拿妖物的，年纪小小，修为少少，胆量倒是蛮大。”说话之人满是笑意，因为他早已将这一役看的清楚明了。见无人答话，回头望去，只见华灼跪坐于地，两眼僵直。
　　“丫头？受伤呢？”那人又道，多了份疑惑，只见华灼举起一指，其向正是白驭珠落下的地方。
　　“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华灼道。
　　那人不解，侧头望去，也是片刻征愣，然后闷笑不止。

　　只见白驭珠落下的地方，一只三月大的杂毛小狗端坐于此，粉舌外露，短尾摇摆，无比可爱。白驭珠……不知去向！
　　“丫头，你这坐骑堪称孤城之最。”那人仍旧笑着，这狗无论怎么看不过是只最普通不过的杂毛狗，论身子骨架，或许还赶不上山下的那些流浪狗。这丫头想拿灵猫当坐骑，却弄巧成拙的得了只土狗，真……真正笑死人了！
　　这头还在闷笑，那头已经号啕大哭起来。
　　“丫头，别哭嘛！我把这只灵猫送给你。”不知何时，妖化灵猫已经复原，温顺无比的窝在那人肩头。
　　“要你管，走开！”华灼悲愤异常，哇啦了几声，破网而过，朝驭兽峰哭跑着去了，其后几步之遥，那只土狗蹦达着追了去。

　　上驭兽峰的路多石阶小路，华灼熟悉路径，行步轻快，不多久便隐于林间不见了身影。何况，她此时懊恼不已，只想离那土不拉叽的小狗越远越好，这若是让孤城众人知晓此事，她将无颜面对诸人，越想越是懊恼焦急，甚至还有一丝胆怯。
　　呜咽低鸣声自下方石阶小路传来，婉转幽咽，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华灼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思索片刻，遂又抬起脚步。随着刚抬起的脚步，呜咽声一下变成撕心裂肺的狼嚎，声音稚嫩可怜，听得华灼心中如猫抓一般。

　　华灼回行几步，正好穿过树林看见下面石阶处的动静。杂毛小狗居然一路尾随至此，只是台阶对它来说甚高，几步之后，它便不能如先前那般，可以轻易跳上。此时它刚好挂在台阶槛沿，前爪使劲抓刨青石板，后面两只小短腿拼命蹬弹着，似乎想借力爬上这阶对它来说有些要命的台阶。
　　可惜几次之后，它仍旧悬挂于此，无任何进展。这时，它也不再动作，似乎打算放弃。蓦地，小狗半眯眼眸，脖子一伸，如狼般呜咽长嚎一声，撕心裂肺，让人不忍。长嚎完，它居然又开始蹬弹后腿，似乎与这石阶干上。

　　兀自努力的杂毛小狗突见一双鞋子出现在眼前，抬头上望。眼中迸出异样神采，双腿蹬弹得越发努力。
　　华灼抱起小狗，转身在台阶上坐下。不多时，独自擦起眼泪，哭的稀里哗啦。让她带着小狗回峰，势必遭到众人嘲笑，若是将小狗丢在林间自生自灭，她于心不忍。此时，华灼陷入两难境地，无法抉择。
　　“为什么不想要它？”身旁一侧，有人坐下，华灼擦掉眼泪，侧头望去，正是擒拿灵猫之人。此人五官刚硬狂野，下巴上些许胡茬。
　　“你是谁？”华灼问道，她并未在孤城见过此人。
　　“说了你也不认识。”男子仰面在石阶上躺下，天空繁星点滴。
　　“你不说，我当然不认识，说了，不就认识了。”华灼气鼓鼓道。
　　“丫头的嘴巴倒是跟胆量一般厉害。”男子收回目光望向华灼，片刻后，嘴角一裂，“这样吧，往后你就喊我爷爷可好？”

　　华灼盯着男子看了良久，“你顶多是大叔，怎么会是爷爷，当我年幼，便这般唬我？”
　　“哎呀～原来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好骗了！”男子感叹，“那你就叫我大叔吧！”
　　“你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喊你大叔？”华灼又道。
　　“丫头真不知好歹，刚才若非大叔出手，此刻你又岂会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
　　“……那倒是。”华灼点头，“大叔。”
　　“什么事？”
　　“喊喊而已。”华灼道。男子笑意满面，片刻后起身，华灼望来时，其手上多了样东西，正是那只灵猫，只是此时灵猫的毛色有些怪异，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知道它为何会妖化吗？”男子道。
　　“不想被捉。”华灼道。
　　“丫头，再好好想想。驭师需在顷刻间作出判断，但并非就可以胡乱猜测，害了自身性命是小，若是害了同伴的性命，这生又将如何自处？”
　　男子声音不大，语气也是难得的柔和，然不知为何，华灼如同身临其境般，感受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害得同伴失去性命。一股寒气自脚下猛地升起，将华灼浇得清晰无比。
　　“它不喜白鼠皮袋，为何？”华灼回忆与灵猫对峙时的细节。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遂又在石阶上仰面躺下，沉默片刻后，“孤城白鼠甚多，这也是为何会有那么多白鼠皮袋的缘故。有人将白鼠聚集在一起，繁衍生殖，这样比起要鼠皮时再去寻白鼠要方便的多。”华灼点头，她有听采薇师姐提起过，据说是在土林峰。
　　“或许是有人偷懒，或许是恶劣的玩笑，养殖白鼠的人不愿再天天喂食它们。想起了，便两日喂一次，有时候甚至要等上四五日。渐渐地，这些白鼠开始吞食同类……应该是，只要是能吃的，它们都会吃进肚里。”说道这里，男子声音低沉了几分，“一日，他们捉到一只灵猫，见其可爱，便带了回去。几日之后又觉无聊，遂将灵猫丢进白鼠里，世上本是猫吃老鼠，然食肉成性的饿鼠突见这只灵猫时，又哪管得了那么多？灵猫逃无去路，在成千上万只饿鼠里仓皇逃窜，最终等待它的只是被吃掉的命运！”
　　“灵猫生前已有修为，所以死后并未散去。因为带着怨恨，极易妖化，可是你也发现了，它只在小九湖偷吃锦鲤，也只是在看见白鼠皮袋时，才妖化。”到此，男子不再言语，世上多半的人会认为他在为灵猫开脱。
　　“它们却从来不记恨人类。”华灼接口道，男子惊讶地望向华灼，这便是他真正想说的，人类从来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看来你已明白，它们对我们要求甚少，我们又何必对其要求甚高？驭师是驭天下万物，而不是让你依赖其物。”
　　华灼想起方青的黑犬，又回头看了看坐在男子腹部上的灵猫。至此，她还是希望能拥有厉害无比的坐骑，看来只有将怀里这只杂毛小狗训练成那般才行，只是她行吗？
　　“不试试又怎知不行？”男子笑道，皓齿如月。
　　“谢谢大叔！”华灼点头站起身，“大叔，这灵猫准备怎么处理？”
　　“少了怨恨，自然重新轮回。”
　　“我要帮它。”华灼道，“那地方在土林峰，明日我带你们去。”说罢，华灼告别男子朝驭兽峰行去。

　　男子仰面望天，伸手挠搔着灵猫颈脖，灵猫歪头喵喵轻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