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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87章 衡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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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之中又分海外海内。
女丑尸山位于海外东南面,再往前便是海内,海外海内之间有条深壑大沟将东海一分为二,靠近中原的称为海外;远离中原的称为海内。
华灼一行三人以至海外边缘,要入海内必须跨越东海深壑。
东海深壑宽千丈,一眼望不见首尾。
海水比其它地方更加黑,海面无风,死一般沉寂。
海水蠕动间,有怪诞紫绿光芒闪现,乍看之下,好似深壑中有巨龙游弋。
“好难受。”华灼低声道,不止是她,雪君与嫘祖也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不知是过于静谧的缘故还是那些怪诞的光芒。
“当年我住过海外西北一角,这里反而不曾来过,你呢?”嫘祖收回目光问道。
雪君摇摇头,显然他也未出过东海。
“那我们到底过不过,又如何过?”华灼指向深壑,自跨入十洲以来,她自知所接触的一切早非表象上看见的那般简单。
“我们先试试,如果不行,及时抽身。”雪君低头笑望怀中华灼,好似入尘的雪花,落入心头不及细看便融化掉。
“姑娘。”嫘祖淡淡一语扰了华灼的思绪。
华灼笑着对嫘祖道,“你可要跟紧,丢了不寻你。”
嫘祖望来的眼神颇有几分责备,转瞬划为一潭春水,他也不避嫌,干脆拉上雪君的长裘,假意正色道,“这样就不会丢了。”
华灼别过脸,眉头微蹙,心思改日一定要寻把牛刀把这只大公鸡给宰了。
三人商定好,疾驰而过,深壑愈发近了几分。
一入深壑,华灼更是觉得胆战心惊,随着浅色海水的消逝,三人好似进入一片黑茫茫的死地。
不似先前东海里的黑水,这里的黑没有任何光泽,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成无色,只因沟壑太深,才聚集成黑色。
一种压抑绝望的感觉从沟壑深处一点一滴的朝外渗透,三人好似觉得一切都凝固,仿若他们的疾驰而过也只是一种幻觉。
千里之外
太古殿上,一人弹奏着琴瑟,琴瑟五弦,黑纹古木身。
琴音古朴沉重,殿外的潮汐声时涨时退,侧耳凝听,好似应和着这琴声,而非琴声应和着大海。
弹琴人举目远眺,云层褪去,余日落至海面,一片猩红。
停了琴,轻抚玄色衣摆,举步行至殿边,极近处有几只海鸟正在捕食海面的小鱼。
“少昊帝。”殿外行来一人,正是偃竑,当年出海入中原正是为了寻找八王爷的下落,如今人已寻到,自然没有再留在中原的理由。
立于崖边的人转身过来,一身的余辉,“颛顼如何?”颛顼便是华灼口中的狄抑,也是偃竑几人口中的‘八王爷’,身居位置不同,自然称谓不一。
“属下正是来禀报此事。”此事说来复杂,偃竑在四人中心思最为缜密,他酝酿片刻想着如何将此事说得清楚,其实他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思虑此事,却发觉找不到更好的词令。
“恕你无罪。”姬挚淡然道,面上无悲无喜,不若当年面对华灼时的慈爱,而正是这种淡然却隐含着无形的压迫,偃竑心神微微一紧,后背早已汗湿。
“是。”偃竑俯首,微微抬起额头,“十九年前八王爷拿走归虚珠时被锁珠盒所伤,元神俱灭之时寻不到新生儿,误打误撞进入中原帝王废后之子体内,其母系一族遭到迫害,唯有此子被人接出宫外,一路隐姓埋名被送至中原北部一个村落,后跟随住家姓了狄,名抑;这家人应该不知此子的真实身份,养了一年便送往孤城学艺。”
偃竑瞥眸偷看,只见少昊帝微微蹙起眉头,便赶紧说道,“之后身为狄抑的八王爷一直在孤城,因为身子不适未学驭术,而是跟随孤城一名峰主学习医术……华灼同峰师姐逝世后追下山,被人误传偷了四要诀,一年后狄抑无故失踪,等到手下寻到踪迹时,正是几月前的吴州城。”
姬挚静默片刻,轻吐两字,“不对。”
偃竑垂了垂眼眸,“属下愚钝。”
“不是说你不对。”姬挚微微侧身,复又道,“多少岁之后的事他便记不住?”
“八王爷说下山前两年开始一直到一年前都不记得。”
“可从颛顼身上查出些许端倪?”
偃竑抬抬头,有些拿捏不准,却还是据实禀报,“恕属下无能,八王爷身子确实被人借用过,只是如今那些痕迹消逝的干干净净,也无法查出是何人借用,但是……”
“但是什么?”姬挚听闻‘借用’一事,额头隐隐青筋暴起,不待偃竑再说便急急追问,难掩愤怒急迫之心。
“八王爷说过,他记得的那些年,有很多事虽是他做的,可是却有些奇怪……好似,好似有人让他这般做,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无害,便做了。”
“有些什么事儿?”
“他有提到曾吞下华灼体内的一颗黑珠子,也提到他每觉体寒难以忍受时便抓着华灼取暖,还……”
“够了!”依旧平淡的两字却怒意肆虐,偃竑一时之间不知自己究竟有无报错。
“那邪物从颛顼上山之时便入了体,或许更早,他与颛顼共用皇家之子的身躯,邪物会寻上颛顼并非时运不济,而是皇家之子乃人中龙,体格刚烈,加之颛顼也是少阳之身,他才会寻来,应是为了掩住身上的阴气;但是……一般邪物又如何进的了颛顼之身,如今想来应是当时颛顼元神受损才让邪物有了可乘之机,还有便是此邪物非同寻常。”姬挚背手而立,袖下拳头紧紧握成一团。
偃竑心头一惊,虽说八王爷被锁珠盒伤了元神,但八王爷再怎么说也是神族,又怎会轻易被邪物入体?莫非真如少昊帝所说那邪物异常厉害,可天下不是早已远离上古,又哪来的厉害邪物。
“你不懂?呵呵……本帝也是不懂,莫非女皇(女娲)砍下的天柱也要坍塌?”姬挚冷笑几声,透着无奈,亘古千万年,他们已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唯一神族,但是神力早已不复当初。
他们的存在都是必然,如同盘古开天辟地后并非就完成使命,而是需要卧倒在地,化成山川河流。
他——姬挚也是一样,或许是五帝中活得最长的,人间更替无数,他依旧自得,但是心中深知只是时机未到。
他无惧死亡,唯一放不下的是颛顼,一个无数次从他身边离去,宁愿忍受轮回之苦的人,倔强高傲,如同云尖的雨水,却又脆弱的一碰即碎。
“颛顼肯喝汤水?”姬挚挥去心头烦乱问道,所谓的汤水取自碧落,可让散去的元神重新聚合,狄抑被姬挚带回少昊后,他便一直拒喝汤水,也不说任何一言。
直到守在一旁的赢黥与郝煌无意提到跟着华灼他们的龙博,狄抑才开口询问,一旦有了契口,他也开始喝药,只是每日都需得到华灼的消息。
“昨日开始喝了。”这算好消息,但是偃竑也隐隐感觉到不能将是华灼的缘故八王爷才喝药这样的事告诉少昊帝,但是偃竑也知道少昊帝没有什么不知道,遂连连垂头,生怕少昊帝看出自己脸上的惶恐。
想来少昊帝亲自动身前往中原的那段日子是他心性最好的日子,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想的简单——要不了多久就寻到八王爷了。
听闻颛顼愿意喝汤水了,姬挚微微松开眉头,侧步欲去探望颛顼。
偃竑想了想还是出声留住姬挚的脚步,“少昊帝,华灼他们三人正在前往少昊的途中,已至大壑。”
姬挚微顿脚下,他知晓华灼是为了狄抑而来,以他对华灼的了解,狄抑也算半个害她之人,华灼又岂有不报复之意?
届时弄清真相的狄抑未免不自责,以其之性多半也是洗干净脖子拿给华灼抹,这其中的渊源复杂难解,事已至此,姬挚也无意去解,他只需颛顼无事便好。
“她若寻得来,便让她来;若是寻不来,死在大壑也是她无力担天命,怪不得谁。”
“可她手上还有归虚珠与穷奇……”偃竑跟随姬挚多年也不懂这名帝王想着什么,当初他对华灼可谓温柔有加,如今却一副漠视之态,莫非那都是假的?
“入了十洲,再无苍生,取下这两样东西也不会害了谁,不是还有龙博?”姬挚淡然道,他并非对华灼无情,当年初见此女,他也是真心呵护,难得在人间遇见如此玲珑的女子,可是华灼不该在……与颛顼纠缠过深,此女犯了他的禁忌。
偃竑静默,恭送姬挚离去,深锁的眉头下是一双明亮的小眼睛,与当年在中原的猥琐扮相完全不一,虽还是有些滑稽,却无端让人笑不出来。
姬挚行至颛顼入寝的殿内,他正刚刚躺下。
床榻一侧临着宽大的圆形窗棂,玉竹帘放下,随风浅动,潮汐声若有若无的飘入,一下将姬挚带入那些遥远却从不曾忘却的岁月里。
颛顼隐隐听见脚步声便已醒来,微睁眼眸只见姬挚站在塌边发愣便知他想起过去,遂浅叹一声问道,“你来了?”
姬挚回过神在塌边坐下,“今日的汤水服过没有?”
“服过了。” 颛顼点点头,见姬挚伸手拂去他额前碎发,便有些别扭的动了动身子。
姬挚手下一僵,怏怏然的收回手,颛顼见此心里有些难受,遂道,“你不用天天过来看我,十洲的妖魔进入中原可查出缘由?”
姬挚微微一笑,“你放心好了,这些妖魔不会再去骚扰天下百姓。”
颛顼再次点点头,一副安静柔和的样子,可正是这样的样子才让姬挚大意,大意的让他一次次从自己身边逃走,姬挚经不住心中的疑惑,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又要离开?”
颛顼不答,偏头望向屋顶,又偏偏头望向窗外,璀璨的星光透过竹帘丝丝落入榻上,宁静美丽。
就在姬挚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颛顼突然开口,似乎还带着儿时的鼻音,“叔父,你说人如果一生只有一辈子该有多好,这样是不是大家都会珍惜的多?”
姬挚心头一痛,却还是柔声道,“你是神族,又怎会只有一辈子?”
“怎么没有?女皇不是造出苍生后化成天柱。” 颛顼猛地坐起,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姬挚。
“不是所有的神族都会如此,天定的命运只有上天知晓。”
“所以我一次次轮回,即便有时候不记得从前,也会被叔父找回,再记起?”星辰般的黑眸带着疑惑,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问,却在他们重新见面时被重复着,被重复着……
依照经验,姬挚知晓颛顼又会莫名发发脾气,然后迷迷糊糊的睡去,再继续跟他过着平淡的日子直到下次离去。
颛顼却并没生气,只是安静的躺下,黑黑的眼眸宛若天际明星,他盯着姬挚良久,“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有这一辈子了……谢谢你!”
说完,阖上眼眸睡去。
姬挚有些踉跄的行了出去,寻到一根石柱,他竟全身无力的靠了上去。
遥望远方,苍茫茫的海面上只有星光闪烁。
颛顼十岁被送到他身边时,他就喜欢上这个孩子。颛顼勤奋聪慧,不过一年便开始帮他打理朝政,样样做得杰出。
闲暇时,他手把手的教习颛顼弹奏琴瑟,不想后来琴艺却是超过自己,往往引得百鸟朝鸣的盛状。
然一切止于他娶回甘渊之女,长大的颛顼俊美无暇,新婚上颛顼敬姬挚一杯酒,酒里合着颛顼的眼泪。
姬挚假意不知,闭眸饮下。
次日颛顼回了自己的国家,做了杰出的帝王,却在十年后无疾而终,然后开始其漫长的轮回。
姬挚一次次的寻回,颛顼也一次次的离开。
姬挚当然明白这是颛顼不能原谅他的背叛,也明白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身份。
而就在刚才,颛顼对他说谢谢。
这么说……颛顼是放下过去了?是因为他知道十洲已不复当年?还是知晓姬挚也将迎来自己的天命?
可无论是什么,姬挚都不会去在意,只是这简单的两字便让他欣喜不已,不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是得偿所愿的喜悦,而是一种让他欲抛弃天命的狂喜。
对一名有先知感应的神族来说,这份原谅虽然来得晚了,却终是不迟。如同流星划过的天幕,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闪即逝的末梢,却也足够幸福。
几滴清泪,几许真情。
海风拂过,再带走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