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华灼》十里长廊

75、第75章 泉水（三）

　　兴许人们都在大殿上观看歌舞，回廊里一片寂静。
　　不偌中原人喜在回廊里点上一路明灯，星云城的回廊空旷寂静，天上的明月照射下来，一路的青铜柱似乎比白日里大了许多，也粗了许多。
　　迟泠泠并非胆小之人，走得远了，猛一回头才发觉已经远离祭奠上的喧嚣，冷风过身，带着莫名的悲凄。
　　迟泠泠打了个冷颤，正欲回到祭奠宴会上，发觉不远处的一根青铜柱后立着一个黑影，不知这个黑影站了多久，但是迟泠泠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视线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犹如一股噬心的漩涡将她顷刻间撕得粉碎。

　　“你是谁？” 空寂的回廊里只有迟泠泠带着微微颤音的声音响起，仿佛她的自言自语。这些年里，迟泠泠驭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即便是九幽之物，只要小心应对也不足为惧，只是这人……仅仅只是一个影子就让她心底无端升起无尽的恐惧。
　　那人不答，全身掩于青铜柱的阴影下，唯有一角黑斗篷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你到底是谁？” 迟泠泠压住心底的恐惧，再次问道，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这时一股奇怪的声音传来，迟泠泠侧耳细听，竟是咀嚼动物脆骨的声响，这人断然不会在此时吃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这人好似知晓迟泠泠心中所想，缓缓朝前迈出一步，周身笼罩在月色下。
　　他缓缓抬头，隐于斗篷下一切慢慢在迟泠泠眼前呈现出来……

　　华灼见迟泠泠久不回来，心中有些担忧，趁众人沉浸于祭奠的神圣庄重、华美精绝时，偷偷行了出来。
　　一路行了很远，华灼才隐约捉到一丝迟泠泠的灵力，不多时转过一根铜柱，瞥见一袭水蓝裳立在不远处，华灼心头微松，迎了上去，“跟我回大殿。”说着，伸手搭在迟泠泠肩上，却见迟泠泠身子一软，朝一侧躺去，翻身过来，只见迟泠泠双眸紧闭，半张脸上隐约一块黑斑。
　　华灼大惊，急忙将迟泠泠从地上扶起，连唤好几声，迟泠泠才缓缓转醒，望向华灼一脸的迷茫。
　　“出了什么事？”华灼问道。
　　迟泠泠想得辛苦，似乎忘记刚才遇见了什么，这时她觉得右脸有些发痒，遂抓了抓，华灼只见刚才指甲大小的黑斑随着迟泠泠的抓挠变成手心大小，顿觉不妙，急忙按住迟泠泠的双手，出声喝叱，“不要抓了。”
　　痒痛随着迟泠泠的住手迅速加剧，心头犹如千万只虫蚁撕咬，推开华灼，再下手又重了几分，待到她觉得舒畅时，低眸望去，发觉双手指尖满是鲜血皮屑，再望华灼，只见华灼一脸仿若见鬼般的神情，来不及细究，那股奇痒无比的感觉霎时又从右脸传来，且带着钻心之痛。
　　迟泠泠再也忍受不住，开始更加用力的抓扯右脸，清瘦的身躯因为无法忍受疼痛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折腾，渐渐她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有华灼半毁的容颜，她无法想像自己有一天会顶着一张丑陋至极的样子出去见人。
　　华灼有些手足无措的望着地上痛苦不堪的迟泠泠，右脸已被她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可一向骄纵的她却不吭一声，血渍混着眼泪在地面上流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华灼在迟疑。
　　她在想是否都是因为自己，所以身边的人才会遭遇到这些不幸，而她却只能束手无策的旁观。
　　望着渐渐露出白骨的脸颊，华灼很难相信半个时辰前，娇偌兰花的迟泠泠还在跟自己谈笑风生。
　　灵力铺天盖地的释放出，带着艳丽的桃花光芒。
　　“呵呵呵呵呵呵……”一阵极怪异的冷笑自角落里响起，华灼望去，潜伏于黑暗中的一人缓缓冒了起来，他的身躯与身后的青铜柱连成一片，待到身形完整时，他离华灼不过五丈之遥。
　　斗篷落下时，华灼借着月光看得异常清晰，此人正是很久不见的伍淇奥，心中惊惧伍淇奥的身手为何变得如此诡异，却面不改色的问道，“为何要害她？”
　　伍淇奥不答，一张丑脸带着让人欲呕的魅惑神情，他伸出一只手来，“为何要压抑自己，其实……你一直都很想成魔的。”那只手掌早已没了血肉，白森森的指骨在月色显得尤为惊悚。
　　华灼心中一窒，微退半步，“你不是伍淇奥，你究竟是谁？”
　　伍淇奥将手掌收了回来，呈于眼前看了半晌，“你与他相识不过数面却能认出，为何……为何却总是忘记我呢？”
　　一股恐惧犹如漩风席卷华灼全身，她猛地沉下身子，半抱躯体以保存体内仅存的暖意，她微扬额头，身子却颤抖的厉害，她举目望去，眼神却坚定毫不退却，“狄抑，我与你无怨无仇，你究竟想要什么？”

　　回廊似乎还能听见这声质问，而华灼已经瘫坐在地。
　　她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相信逐步成长起来的自己不会在面对狄抑时不堪一击，可此际……华灼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无论她如何努力，也不抵狄抑貌似不经意的一声冷笑，这笑仿佛来自冥府的无尽黑暗，将人吞噬得只剩绝望。
　　“人衣！”‘伍淇奥’褪去斗篷，他似乎想向华灼展示什么，而华灼只是微微有些失神。
　　“人衣？”华灼跟着问道，仿佛是她真心想问，又好似受到支配。
　　“我找了三百年的人衣，却没有一件让我满意的，如今的这件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你不认同吗？”‘伍淇奥’望向华灼，满意的看见她木呐的点点头。
　　“况且也用不了多久，可总比没有的好，什么时候……你将雪君拿来，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人衣，有了他，或许我将千年不用再外出寻找人衣。”一瞬，华灼眼眸里有了一丝神采，可很快又黯淡下去。
　　“没用的，自小我便拿最毒的东西养你，只为以你的纯阳之身为我练出黑驭珠，你的每丝血肉都蕴含我鬼童子的万年邪魔，入魔不过迟早……不过，你也挺让我吃惊，世间便只有你能抵得住我的魔性长达数十载，不愧是泣血精魄。”‘伍淇奥’眼中掩不住狂傲之色，仿佛华灼是他的一件私人珍藏，他正欲抚上华灼胸口，只需泻去华灼体内那丝微不足道的灵力，华灼此际便坠身为魔，那时他便能得到雪君这件极品人衣。

　　离华灼胸口不过半寸，‘伍淇奥’猛地缩回手，一脸恼怒的望向远处，只见一人缓缓行来，带着梧桐秋雨的清新，他兀自垂眸，脸上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姑娘不喜你这样碰她。”
　　“嫘祖！你何以又坏我的好事？”‘伍淇奥’面露狰狞，奈何嫘祖并非寻常遗妖，不到迫不得已，‘伍淇奥’并不愿去碰这名一身是刺的男人。
　　“因为姑娘是我的人。”嫘祖答得淡然，每行一步，脚下的火莲足印便加深一步，待到跟前时，流窜的火焰在他周身明灭不断，犹如火之精灵。
　　‘伍淇奥’低声冷笑，毫无色泽的眼眸望向嫘祖，“嫘祖，不要以为你是神族造出的神鸟便可为所欲为，神霸天下的时代早已消逝，如今是我魔神的时代……”
　　不待‘伍淇奥’说话，嫘祖猛地睁眼，双眸鲜红得欲滴出血来，周身的烈焰燃得更艳，艳流掀起他的华彩霓裳，犹如一只展翅的神鸟，烈焰转瞬平息却隐含着更为强大的攻势，只见漫天飘羽，犹如初雪之时的宁静美丽，蓦地罡风袭来，千羽万雪划为利器直击‘伍淇奥’。
　　‘伍淇奥’作势抵挡，连退数步，神羽所触之地皆未灰烬，衣裳霎时变成丝缕，肌肤一一破败，‘伍淇奥’化成一团黑尘，疾速离去时，丢下一言，“嫘祖，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尝尝粉化之痛……”

　　半晌，恢复成凝血的嫘祖一步一顿的行至华灼身旁。
　　他原本是黄帝轩辕氏元妃嫘祖做出的一只凤凰，天地方正，万物变迁，神族从这个世间渐渐淡去时，他遗留了下来，聚集天地灵力，自生血肉，再生魂魄，为了纪念这名元妃，他用了她的名讳。
　　凤为雄，凰为雌，神鸟嫘祖与生俱来即可两性间互换，只是他更喜男儿身的自己，也因女儿身的嫘祖除去预知能力再无其他，所以很多时候他干脆舍弃女身，一心做他的男儿，因为世间万年不变的规则他早已看厌，预知与他无关。
　　然千年前他因为无趣幻为女身，陪着初破封印的雪君建立魔国，那也是一段不为人知的佳话，宛若冰峰上的雪莲，清傲美艳。后与雪君闹翻，两人斗法时，他不慎被雪君压至九层妖塔，这期间他丢了重偌性命的雮尘珠，于是将往昔忘得干净。
　　千年后，他想起自己遗失的雮尘珠，遂足遍天下的寻找此珠，奈何一身霓裳的灵力渐渐消散，让他无法日行千里，与其一寸一地的费力寻找，不如高筑‘点绛唇’，从人类为患的天下寻找能修补霓裳的‘幸运者’，不想迎来命运纠葛的雪君，一同迎来的还有让他愿意舍弃性命的女子，而她却只是一名脆弱不堪的人类，没有强大的妖力，没有永恒的生命，可他从来不曾有过犹豫。
　　偌姑娘不堪一击，他便替她挡下所有的妖魔；偌姑娘没有永恒的生命，他便一世又一世的去寻找，无论找到时是七岁的机灵小童还是七十岁的白发老者，他都愿意……

　　凝血跌坐在华灼身前，抚上她的脸颊，微带颤音，“姑娘……”
　　狄抑出现时先用迟泠泠的惨样让华灼心生内疚，华灼坚偌堡垒的心理瞬间倾塌，一直蛰伏体内的魔性趁机而出，将华灼体内的佴汴之血吞噬的干干净净，又欲吞去体内的内力时，在狄抑眼中脆弱不堪的灵力竟然与内力合二为一，虽不让他忌惮，却恰逢嫘祖出现……
　　冲天的火光，刺鼻的血腥，战场的残酷杀戮让华灼置身修罗场上，除去无望的哭泣，她寻不到半分希翼，远在千里之外的昏君醉卧美人怀中，他听不见良臣的觐见，却倍加受用逆臣的蛊惑。
　　“没用的。”华灼缓缓说道，身旁的将领穿过她的身体浴血奋战。不多时，战场一片寂静，残破的军旗在血雨中微微摇摆，弥留之际的士兵目光清亮，他们坚信不远的地方正有大军赶来，替他们血仇，替他们赶走践踏国土的贼子……

　　场景变幻，深偌地府的大牢里，浑身血鞭的死囚咬破手指在肮脏的墙壁上用鲜血书下令人激愤的《归来去》，慷慨的言辞中痛斥奸臣当道，百姓受难，君王不思进步，悔恨自己无所作为，一身本领空望月……
　　贵及一时的府门被抄家问斩，哭哭啼啼的家人中有人惊诧，有人顺命，也有人坚信家父的忠诚，要求再见圣上一面，围来的官差将其一顿毒打，晕厥前他们的眼神清亮，只要圣上再肯见他们一面，他们一定能洗清奸人的污蔑……
　　“没用的。”华灼从一人身上踏过，无视身后的哀哭告饶，无视身后的咒骂悲鸣，她宛若行走在历史长河中，冷眼望着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却又不是她。

　　“女娃娃要去哪儿？”一切抹黑，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身瘆白的老头儿出现在华灼身后。
　　华灼步步前行，却没有任何方向，“从哪儿来便去哪儿……”
　　老头儿卷起白须蹙眉深思，片刻后对着华灼说道，“一个魂魄只要未散，便有前世，也有今生，更有来世，而你……有前世，也有今生，却无来世。”
　　华灼停下步伐，缓缓回头，“为何？”
　　老头儿笑了笑，“因为你是泣血精魂，今生的你由无数个前世组成，因为你是无数忠魂的聚集，今生一散，这些忠魂该去什么地方便去什么地方，他们又将拥有各自的来世，而这里面却唯独没有女娃娃的来世。”
　　华灼点点头，无知无觉的朝前行去，片刻后脚下一顿，刺痛在心头无尽的蔓延，她还想在来世再见雪君能觉得有丝熟悉，再见嫘祖时有丝暖意，可是有人告诉她没有来世，那她又是什么？又能去哪儿？
　　终究不过梦一场，华灼抚上面庞，那里早已泪湿一片。
　　“女娃娃，人生在世终究有不如意的地方，不可尽善尽美，总不能带着遗憾，既然没有可供怀念的来世，何不今生多些满足？”老头儿唏嘘不已，轮回的人总想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他们不知永恒的孤寂残酷。其实这些所谓的永恒只是看起来长了些，终究有一天还是要跳入轮回重新开始，而神魔妖的轮回较之人类却要残酷的多，而眼前的这名女娃娃并无过份的要求，她只不过希望可以再开始一次，殊不知她再没有开始，可悲可叹！

　　华灼睁开眼眸，看见凝血泪流满面的抱着自己，她不知自己刚才已无气息有些时辰，只当凝血担忧自己，遂抚上凝血的长发笑道，“我还没成魔！”
　　凝血身子一震，擦去泪痕将华灼一遍又一遍的打量，似乎要将她映入心底，良久才松了一口气，“姑娘吓坏我了。”
　　华灼笑笑，望向晕厥多时的迟泠泠，起身点上她的几处大穴，说道，“殿上应该出了大事，我担忧雪君，要去看看……”
　　“我走不动了。”凝血打断华灼，黑芒殿上出了什么，凝血早已嗅到浓浓的血腥在一个时辰前便传来过来，他不想华灼以身犯险，也确实走不动了。
　　见华灼未答，凝血便冷冷开了口，“你去吧！”
　　“你受伤呢？”华灼微蹙眉头，无论是嫘祖还是凝血，表面总是一副慵懒至极的样子，华灼却知他是十分厉害的，此际凝血的脸色在月色下白得吓人，华灼又如何看不出些端倪。
　　“无事，我还没有姑娘想得那般柔弱。”凝血瞥眸回道，心中惊痛难当，只想着华灼何时响起远离的脚步，因为雪君在她心中总是无可取代的。

　　带着柔柔的暖香，华灼一把将凝血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搀扶着凝血朝黑芒殿行去，见凝血一直盯着自己的侧脸，华灼微窘的笑道，“有个奇怪的老头儿说我其实应是个男子，偌他没有骗我，那你便将我当成男子吧，有时候……男子照顾女子不是应该的？”
　　凝血收回眼神望向前方，片刻后笑道，“你说错了一言，不是有时候，是很多时候……”
　　“你想我一直照顾你？可我明明是女子的……”华灼微恼的望向凝血，心思这嫘祖还真是个妖孽般的人物，不知真身又是什么，最好不要是水蛇之类的什么东西，否则她很难保证自己不把他扭成一根麻花。
　　“有了雮尘珠，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凝血笑道。
　　“那是你寻找的东西？”华灼恍然大悟嫘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本是我的东西，姑娘还记得上次太虚幻境的事儿吗？”两人相互扶持，一步一行的朝着血腥味越来越重的黑芒殿行去。

　　“自然记得。”华灼点头，那时嫘祖病得好像快要死掉，再次遇见时嫘祖成了凝血，华灼一直不知为何。
　　“没了雮尘珠，我便只能是凝血，要变成嫘祖会耗费极大的妖力，所以魔神来袭时，嫘祖才会看起来那么无用，幸得姑娘编织霓裳，否则嫘祖又哪能这么快寻到雮尘珠。”凝血只是笑，无一丝保留的向华灼述说着他的快乐。
　　“原来如此。”原来嫘祖知晓自己编织霓裳一事，华灼撇开眼眸，心中有些内疚，若是早知这件霓裳如此重要，她肯定会更用功一些，也编织的更快一些。

　　“你不喜欢凝血的身份？”华灼突然开口，着实不想心细的嫘祖看出心中那份内疚。
　　“姑娘说笑了，姑娘可曾喜欢自己会是个男子的身份？”这样的问法最恰当不过。
　　华灼一恼，欲将那名老头儿狠狠揍上一顿，“你看我什么地方像男子呢？”见凝血笑得揶揄，又补了一句，“我看你才是女子。”
　　这头凝血摇头浅笑，华灼望向前方，目中有了正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