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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35章 哀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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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夏末,夜风微凉。
院落里几株比邻的树木哗哗作响,绿叶漂着黄吹落满地,满目肃寂萧索。唯独院子中央一棵树木开得异常,无一丝绿意,白花尽落枝头。
今夜无月,这棵过了时节的大树却在夜间开得异常绚烂,花瓣重重叠叠,消迹的流萤沾染些许荧粉在花瓣上,远远望去,带着一层轻盈的微光。
华灼立于树下,轻抬脸庞,静默地望着这棵忘了时节的梨树。
前几日经过这间废弃的小院便见到这棵结满花苞的梨树,已经入秋了,别的梨树早已结满梨儿,它还能开出花吗?
不知今夜为何又来到此地,竟然见到这绚若朝霞的一幕,阴郁已久的心境豁然轻柔不少,不觉间,竟看得痴了。
脸庞微有凉意,华灼回过神,发觉梨花开始飘落,可空中夜风轻柔,没道理吹尽满树梨花。
原来终究只是一场空,哪又何苦煞费苦心的开得满树梨花,让人白白期待!
一阵呜咽声从树上传来,华灼循声望去,先是一愣,片刻后似乎有所释然,神色也不似先前那般凄苦,然后朝梨树行去,低语中带着一丝责备,“又想爬到树上作怪?你非往日瘦小身形,也不思量自己是否会将它压塌!”
离地两丈左右有一截树桠,小夭的脑袋卡在此处,无力上攀,离地又有几寸的距离,上下不得,颇为难受!此刻他望向华灼的眼神甚为可怜,华灼不忍再责备,拦腰将小夭抱起,使劲中才觉小夭竟然这般沉了。
一番折腾,总算将小夭取了下来,华灼盘膝而坐,靠在树杆上直道,“你也太重了,是否应该减食才行?”
小夭再次呜咽,一双湛蓝双眸委屈得溢满清水,华灼征愣,片刻后收回眼神。小夭见华灼神情再次黯淡便知她此时不愿再被打扰,遂于华灼身旁坐下,看来今夜华灼欲在此处坐上一夜!
良久,华灼喃喃道,“小夭,你不必如此,你已非那时撒娇作怪的大白狗,我也非那时蛮横霸道的野丫头,为了让我开心,你竟然爬到树上装可怜……笨蛋,小夭是笨蛋……笨蛋!”
小夭蹙起眉头,心中那股莫名的难受似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的欲将其淹没。缓缓回头便见华灼泪眼婆娑,哭声渐大,到了最后竟像孩子般一手揉着双眼,一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小夭,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儿。
恍惚中小夭想起以往在孤城的日子,在外人眼里华灼冷漠孤僻,甚至还成了一名恶女,但是在他面前,华灼却是一名极爱哭的女子,若是跌了一跤,寻到没人的地方,她便坐下树下一边查看伤势,一边哇哇大哭,而小夭只得手足无措的蹲在旁边看着她哭!
但是如今已经不太一样,伸出手臂将华灼揽入怀中,起先华灼身子一僵,而后捶打的更加用力,再往后,华灼躺在小夭怀里渐渐睡去。
望着怀中熟睡的华灼,小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述,滑至嘴边,变成一声极浅的喟叹。深偌幽潭的双眸渗出较脸深沉许多的情绪,忧伤难梳!
天将明,华灼已经醒来,昨夜开得绚烂的满树梨花已经尽数凋谢,更甚的,枝丫全数萎缩,似是耗尽生气只为霎那的风华,昼夜更替间份外萧索。华灼仔细打量一番,收回目光便见小夭抖擞着全身银毫,站立起来!
“我想即便没有结出梨儿,它也不后悔!”见小夭不解,华灼指指梨树。小夭这才看见已经死亡的梨树,不由担忧华灼是否又要触景生情!
小夭正要望去,华灼又开了口,“小夭……你还是变成人的模样!”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东躲西藏,根本无法避开世人的追捕,便连知晓此处有树待放的梨花,也是他们逃窜中偶然经过发觉的。
这一夜,华灼并未入睡,思索良久,她知晓无论以后如何,他们急需掩藏行踪,否则步步为艰。
但是一名年轻的女驭师带着一匹雪狼,想必无论行走到哪儿,世人都能一眼认出。但是一对青年男女,想必没人会联想到驭师与雪狼。于是华灼思量出这个办法,先前她曾禁止小夭变身成人,并非一时冲动,也是深思熟虑过,只因她已察觉到采薇的那份禁爱,采薇又曾慎言告诫华灼并让华灼起誓,所以不想步入后尘的华灼便有了那段惊痛小夭的言谈。
如今,她依然牢记采薇慎言,然此际又自毁誓言只是迫于眼前形势所逼,等一切尘埃落定,若小夭执意为人,他们便了断主仆情份,只是如何了断华灼不知,但是此时她还思索不到如此周全,只得走一步是一步。
“我也得换一身衣物,这身白驭服,明眼的人还是能一眼认出。但是若换成寻常衣物定然没有驭服耐用,这可如何是好?”华灼蹙眉低头,便想问问小夭的意见,一抬眼,白袍笼身的少年便这般直接而强烈的闯入她的眼帘,漆黑的眼眸灿若星辰,冷峻的容颜晕满柔色,让人既想触摸却又害怕那份柔色下的冷傲与不羁。
半晌,华灼生生别开眼睛,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便又有些烦闷的回瞥了眼小夭,然后再次别开眼睛,终是想起自己要问的,“你的眼睛不是蓝色吗?”
“是蓝色,变成人后便成了黑色。”小夭浅笑,上前一步。
华灼紧张的后退一步,“你……要干什么?”
小夭再次上前一步,华灼又退,只是在她后退之前,一袭白裘披在她的身上,触手便是极柔的银毫,带着些许体温,在这份难耐的寂夜里份外暖和,华灼忆起他们前往夏禹庄的那段日子,每到夜间小夭便会拿出这件白裘,只是那时无暇顾及,原来这般温暖!
“你先披着,一会儿去布庄买身衣物。”小夭笑道,华灼恍然大悟,这身银毫在身,谁又会看见她穿着驭服,虽然在这个时节穿着白裘有些奇怪,然比起一身驭服来说却要安全的多。
“小夭学会不少东西,竟然连布庄作何用处也知晓了……”她无意嘲讽小夭,小夭便安静听她说完,“看来,我确实错过许多东西,连自己被逐出师门都不知晓……小夭一定在这段日子里吃了很多苦!我以后一定……”
“我是你的坐骑,这些也是应该的,走吧!”小夭打断华灼,替她拢了拢白裘,那刻,他害怕华灼后面想要说的,无论华灼想要说什么,他都害怕。采薇与未鞅离去的背影在他心中印烙成碑,若是可能,他只想一生陪在华灼身边,哪怕只是一只大白狗!
“嗯!”华灼木然的点点头,跟小夭朝院外行去。
距邸都朝东南向再行一千里便是更为繁华奢靡的寰都。
寰都集天下水脉,地处湖泊沉积处,入了寰都地界,便要下马改乘蓬船。菖蒲喜水,半分成片飘荡在水上。蓬船破水前行,荡起层层涟漪,成片的菖蒲便摇摆着朝两旁退去。
前行百里便有陆面出现,上去绕行一周不过半柱香,下水再行便在不远处再次遇着这样的陆面。若有疑惑者再见雕栏画栋后以为终于到了寰都,大喜下弃船上岸,几日后虽满面春色却只道寰都为何如此之小。
乘船人淡笑,载着外乡人再次朝前撑去,抵暮时分又见成群的楼亭玉宇,便思莫非这才是真正的寰都,扭头回问船夫。
船夫只道:“客官,您早已入了寰都!”
外乡人大悟,原来寰都竟是一座千岛都,岛岛皆有奇观,思及深处妙不可言。急于前行再看一番美景,船桨过水,哗哗作响,偷得浮生半日闲,且将来时所见于心中细细品味,却清淡得只剩下一缕轻烟!
妙哉!妙哉!
寰都之美在于景,寰都之富在于武!皆因其乃当今中原的武林盟主世代居住之地。寰取意广大,不指地域,而指武学——精深博大,千秋万代!
千岛中,北面岛屿陆面广阔,相邻岛屿皆大,武林总坛便修建于此。无论影响久远的佛寺,还是微若尘粒的小帮小派,都得听任这里的命令调遣;南面岛屿陆面较小却胜在相邻岛屿甚多且近,若是内力不错,无须蓬船便可穿行百座岛屿。
近百年来,寰都人为求便捷,于南面修葺不少石桥。不喜水的多绕点路,不赶时辰的便乘船将沿途风景赏遍!
但凡去寰都的更愿意在南面逗留,只因这里纷繁霓练,纸醉金迷,却只认一个钱字!
几名男子走进一家酒楼,不想这里竟然也已人满为患。此处为寰都南面最偏僻的一个岛屿,若这里再无空铺,他们便要落宿街头。
跑堂的小二眼尖,见进来的几人一身江湖人打扮便迎了上去,“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若是打尖,小的现在就给各位腾出一个空位,若是住店,实在不赶巧,今夜已经满了,还望客官明日再来!”小二笑得喜庆,想必最近赏银捞得不少。
“我们也是今日才入了寰都,沿途寻来已经没有空房,劳烦小哥再想想办法。”语罢,其中一名男子将一些碎银塞进小二手中。
小二不是不想收银子,只是这里确实都已住满,就连柴房都租了出去,遂为难道,“客官,这银子小的还真不能收,是真的没有空房了。”说完,将银子又还了回去,将帕子朝肩上一搭,朝内堂跑去。
“小二,我们先打尖!”又一人开口,小二回头间便换上笑脸。
“好咧,‘湖涧凉轩’一座客人!”随着小二洪亮的嗓门,又跑出一人将这几人带出酒楼。几人微诧,为何跑出来了?顺着这人手势,几人便见湖畔一张桌子还空着。
“‘湖涧凉轩’,这名字倒是雅致,只是当真凉爽!”几人落座,其中一人笑道。
“这要是夹菜夹进鼻孔,又该算到谁的头上?”一人调侃,若是夏日,这里不妨是个好去处,只是时值初秋,湖上风大,吹过来倒是有些沁凉,又无烛火,当真瞎子吃饭,几人哭笑不得。
好在并未让这几人太过苦闷,小二赶紧支人点燃门前桅杆上的一串红灯笼,不仅暖意了几分,也不用摸黑吃饭。
上了饭菜,几人开始专心用食。
突然,几人放下碗筷,颇为默契的望向一直坐在上座,不曾开口的人。这人身着玄袍,一双眼睛较之旁人精道不少,却也是正气,只是五官平凡了些,但丝毫不减气宇轩昂之色。只见这人不急不慢的放下碗筷,咽下口中饭菜,缓缓道,“看来这人便是住在这里!”
“是!”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三人一脸严肃,等待主子的下一步指令,入寰都不久,他们的主子便不再言笑,而是若有所思的寻着什么东西,看来此际应是寻着了。
“会是谁?”玄袍男子略微奇怪的望向二楼。那抹似缕如丝的灵力于涌动的人群中试探穿梭,犹如一条游蛇。玄袍男子深知灵力乃修真人特有之术,犹如习武人的内力,内力可以势博如海,也可绵力似针,然这只凝聚于一招一式的瞬间迸发上,换而言之就是无法持续时间过长。
但是自他们一行四人进入寰都时,玄袍男子便察觉到这丝灵力,开始也以为乃身旁高手不经意泄露出的内力。而后才觉不是这般,一路追寻,中途几次因灵力甚弱,差点失去踪迹,可片刻后,又再次寻到,等到蓦然消逝时,才知到了这里。
玄袍男子曾见识过灵力甚强之人,与之交好,那人便将灵力实化,伸出一根手指,片刻后,只见一根白丝自其手尖抽剥出来,如同春蚕吐丝,那时,他便惊叹不已,以为此乃极致!那人却说灵力若要此般灵活,最多粗不过手指,自己的灵力只是细偌发丝,惭愧,惭愧!
然如今,一路寻来的这股灵力却粗若游蛇,玄袍男子好奇不已,心中却浮起一种奇异感觉,莫非此际寻来的这人与他曾经认识的那人也是熟识的。会如此思量,只因世人再不曾出现过将灵力化为游丝,于手尖间把玩。
旧时情谊涌上心头,玄袍男子竟有些按耐不住,想要上楼瞧上一瞧!
华灼睁开眼睛,若有所思,片刻后望向小夭,“南面至今仍无孤城弟子,只怕住在北面!”
“贾思媛入嫁孤城,按理说前来参加这次武林盛会的孤城弟子应是直接入住北面蓬莱居,只是……”小夭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他们选择这间临湖的房间,虽然风大了些,却好在逼人耳目!
“你是说贾思媛与林师兄私奔一事?”
“正是,若此事早已传出,贾彼蓟势必与孤城闹翻,我想他们应是掩瞒了此事。”
“我想也是,只是不知这次来的是谁!”华灼心有顾虑,对于如今的处境她也猜的八九不离十,唯有偷书一说让她百思莫解,只是采薇已死,奕祖失踪,孤城上下再找不出愿意帮她说半句好话的人,唯有自己来洗清自己的嫌疑,不然她与小夭也不会冒险入寰都,只因月底便是武林大会。
她需从此得知一些她尚不知晓的某些真相,被逼至如今这般尴尬困顿的被动境地,实属不愿,只是事与愿违,她需好好的寻求真相,至少还自己一个清白!
“至少不是卢皓月!”小夭扭过头,淡然一笑。
华灼征愣,那抿笑意带着暖意,却又清冷沁心,小夭不过是幻化成人的桃木妖,为何拥有如此复杂难解的笑意,华灼难解!
“怎么?”见华灼失神,小夭问道。
“小夭……其实是只懒狗!”华灼晃过神来,却突然说了句这般不着边际的话。
“为何?”小夭面上有了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若非我这个主人实在糟糕,小夭应是天天躺在软塌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华灼笑笑,和衣躺下。
小夭熄了烛火,又行过来替华灼压实被褥,见华灼已经闭上眼眸,便悠悠然笑道,“你无须作践自己,还有便是……春秋大梦不是这般用的。”语罢,幻为雪狼,于华灼身旁卧下。
月华笼地,寂夜如水,华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