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华灼》十里长廊

31、第31章 未央（二）

　　通往地下的石室已经开启，寒气卷着白烟吞吐而出，华灼立于石室前并不迈开脚步，望着幽静石阶，她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瑰丽柔怀的往昔一一在她脑海阅过。
　　“采薇姐姐，这桃花鱼能吃吗？”采薇诧异，这般美妙的事物落在他人眼里只会觉得怜惜，这孩子竟然想着吃？莫非未吃饱？往后，采薇总会偷偷给华灼做些消夜，那时华灼年幼，如今再次回忆，那一汤一面都是采薇对她的宠溺。

　　“你若再这般偷懒，便不要再叫我姐姐。”偷奸耍滑如华灼，采薇又何尝不知，硬下心肠说了狠话，让华灼跪于林间面壁思过，却于半夜偷偷躲在树后担忧的偷看，不知灼儿是否饿了？不知灼儿膝盖疼否？
　　华灼知晓采薇不忍，遂抱着肚子呀呀叫痛，约莫片刻，林间传来脚步，采薇严厉训斥一番，这才让华灼起身回房，一路尾随，华灼与小夭心照不宣的偷笑，采薇却是无奈摇头，而后一丝笑意挂上嘴角，对华灼，她便狠不心来，更在于她于华灼有种难解的情愫，若是……若是当年是另一番选择，她的孩儿是否跟华灼一般大了？

　　华灼深吸一口气，却未能压制身体带来的颤栗，反而愈发强烈。她在害怕，采薇于她是可以撒娇疗伤的最后一席温暖之地，如今她失去了这片土地，她便如同没有归途的浪子，四海茫茫，无所去留。她也心痛，心痛的难以呼吸，为何好好的一切都失去了原先的模样？她也痛恨，痛恨一切……到最后，只是为何采薇姐姐不给她留下一字半句？
　　摸上石壁的手指纤细修长，却因要抑制内心那种撕心裂肺却又无处宣泄的惘然而僵硬的指关节发白。
　　“我陪你下去。”耳际声音清润，华灼回头望去，只见小夭立于身后，深幽的双眸溢满忧色，说完，一手抚上华灼的身子，感觉到身子的僵硬与颤栗，他的心又沉了沉。
　　“不。”华灼没有移步，而是拉下小夭的手臂。小夭微诧，一路行来，越接近夏禹庄，华灼的心境愈发阴郁，他并非不知，而是从小便是他一直陪同一旁，他当彼此是伙伴抑或者是更加亲密的人，直到看见华灼眼里的倔强与坚持，他竟有些害怕，华灼在拒绝他，虽然更多是挣扎。
　　“走吧！”小夭顺势拉上华灼的手指，埋头大步朝下冲去，心神却在这一刻开始紊乱。

　　采薇被陈放于夏禹庄地下冰窖中。冰寒入骨的结晶世界，她便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孤零零的躺着。出城为妇，她便不再着驭服，一身淡紫色的华服让她的面容看起来跟生时一般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午间小憩。
　　“采薇姐姐没死？”看见采薇嘴角的那抹淡笑，华灼心底生出些许希望。
　　小夭并非灭她希望，上前一步，在采薇鼻下探了探，“死了，只是口中含有驻颜珠加之冰窖温低，遂……”
　　小夭话未说话，便被采薇喝声拦截，“不用你说，我自然知晓！”小夭深谙两人感情甚深，只是到了容不得他的地步，他竟有一丝不快，虽知这种情绪不应有之，但华灼近日对他实在过于冷落，遂双手抱臂，退至角落。

　　“采薇姐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要离开灼儿？又是谁害你成了这样……”华灼拉起采薇手指，断断续续，似喃喃低语，若有若无的飘入小夭耳中，小夭慢慢抬头，夜明珠的照射下，偌大个冰窖如月下极地……入耳之声仿佛天际吟诵，他……为何如此熟悉？他……又究竟是谁？
　　半眯眼眸，一丝疑惑从小夭俊美的面庞悄无声息的滑过，不觉中，外面天已微亮。
　　“小夭。”
　　“嗯？”小夭回过神只听见华灼唤他，望去便见华灼已经站了起来，身子不像先前那般颤抖的厉害，华灼顿了顿，“……以后若非我的命令，你莫要变幻成人。”
　　这几字若根根铁锥一下下狠狠的敲击在小夭的头顶，他呼之欲出，“为什么？”
　　华灼眼底又有了先前的那份挣扎，只是较之先前没有那般强烈，小夭心头一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份该死的情绪占满华灼的心头，遂疾步行了过去，开口……无声！
　　小夭不愿意，他要知道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是好好，为什么都变了？此刻他管不了采薇的死，也管不了华灼究竟在意什么，他只想告诉华灼他喜欢自己变成人的样子，喜欢与她一同吃饭，喜欢与她并肩行走，只是一出口，什么都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
　　小夭足下不稳，似全身力道尽数被抽空，恍然间他忆起初次开口时便服下采薇拿来的丹药，白昼之时，他便不能开口说话。再抬头，发觉需抬头才能看见采薇，惊觉自己变回狼的样子。
　　“小夭果然明白灼儿所想，你是最好不过。”华灼眼里有了笑意，伸手摸了摸小夭的额头，转身朝外行去。这下小夭再也控制不住，转头朝冰窖墙壁撞去，只听见轰然一声，冰壁四裂，溅起无数冰渣。
　　还在孤城时，小夭便发觉成人时较易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成狼时则冲动暴躁且嗜血，那时，他若待在哪儿，那周边方圆几百里都闻不见任何活物的气息，除了华灼跟另一人。

　　“小夭？”华灼站在台阶上，诧异的望向小夭。小夭眼眸半眯，湛蓝双瞳不见一丝情绪，片刻后，跟上华灼的步伐。
　　幽长通道，华灼终是低声开口，“小夭，等找到杀采薇姐姐的凶手，我们便返回孤城，再也不离开那里。”
　　明亮的出口离头顶不远，却总是遥遥无期，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着，都缅怀着往昔，拒绝来日，而彼此又深谙一切不再如前，何去何从，竟是莫有的迷茫与焦躁。华灼心思着如何找到凶手，故意忘记之后的选择；小夭却是第一次知晓何为惆怅，何为难为人！

　　锦红、锦青两兄妹在夏禹庄门外踌躇了一夜，终是上前叩开了门。之前他们担忧若是入庄再次被禁足又当如何，只是他们确实等不到夏禹庄办完丧葬之事再来造访，不如姑且一试。
　　开门的还是那名下人，见到两人狼狈之极的站在门口，吓得立马扑腾的朝里行去，竟是连门都忘记关上。不肖片刻，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慕管家出现在门口。
　　“二位是？”慕忘虽极力掩饰，却还是泄露一丝诧异，他不认为有谁可以擅自离开那些院落。
　　“我们兄妹二人欲拜见庄主，望幕管家通报一声。若实在不方便，我们自当离去，待到庄主得空时，再来打扰。”锦青不提昨日事，彬彬有礼。
　　“二位稍等！”慕忘眼色沉了沉，遂转身离去，那名下人赶紧关上大门。

　　慕忘进入书房时，只见房内一片狼藉，姒楚衣裳不整，面有癫狂之色，遂赶紧低下头道，“庄主，府上来了两位客人，前些日子便被属下领到‘百重天’居住，今日却出现在门外。”
　　百重天便是锦红两兄妹这几日居住的地方，这里并非像江河帮帮主腾江所述仅仅布了五行阵那般简单。此居地处峡谷，起止承接两条水系，居室内一石一水无不天然形成，却融合天地乾坤之术，修建时，往日庄主稍加改动，便成了如今众人所看见的内含乾坤的院落——方步挪动间，又是百重天！
　　慕忘久不见回应，斗胆抬头，只见姒楚双眸呆滞，紧盯着左手。定眼细看，一枚红丹置于姒楚手心，红丹晦涩黯淡，慕忘据经验判断，此丹离开本体应有一日，怕是早失了灵气，不知庄主拿来有何用途。突然红丹被握于手中，慕忘抬眼见姒楚已经转过身来，便又低了低头。

　　“出了‘百重天’？”姒楚问道，不无疑惑。
　　“正是。”慕忘回道。
　　“他们也是听见谣言，前来寻找古书一事？”姒楚语气不善，自一月前，庄主夫人意外身亡，江湖中便传出孤城四本奥义古书失窃一事，重点是有人传言这书早已失窃，若没猜错便是姒楚迎娶采薇之时，采薇与姒楚里应外合将此书带了出来，后两人因此书产生了间隙才导致采薇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一来，夏禹庄便成了众矢之地，一路打着凭吊之名，实则窥视古书的人数不胜数，不得已，夏禹庄才想出将众宾客圈于‘百重天’之法，也更因为姒楚并不希望采薇已死的消息外泄，只是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他便只得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非也，他们说是有事求于庄主，此有一封信笺，属下已经看过，并无特别之处，才将他们带入‘百重天’……”说着，慕忘递来锦青当日呈上的信笺。

　　信笺内容简单，无非是请求夏禹庄出手相助。历年来，这样的信笺不乏缺少，而言语比此信笺更为诚恳甚至是恭维的也不知多了哪儿去了，这也是为何慕忘没有将如此平凡的一封信笺呈于姒楚的缘故。
　　但是此时姒楚见到这封信笺却明显舒展双眉，似乎有些难解之事便在此封信笺里寻得答案，姒楚和好信笺，挥手道，“请他们去大堂。”
　　“是。”慕忘点头退了出去，心中暗道但愿没耽误庄主的大事。
　　姒楚目光在四周环视一圈，而后轻勾嘴角，开始整理衣裳。有人向他借夏禹庄的传世之宝——轩辕夏禹剑。借得如此大胆直接，怕是以往还不曾见过，他们有何条件胆敢如此开口，姒楚倒要看看。当然这断然不能成为姒楚接见他们的理由，而是信笺落款四字——胜雪道人。
　　江湖传说，胜雪道人乃仙家之人，知晓古往今来，世上无他不能解的难事，若有幸得他点拨，成仙日月可待。如此传法，如同庙里的观世音，骗得了寻常百姓，但是要像姒楚这样的仁杰相信只怕有些天方夜谭。

　　姒楚会相信是因为家有札记，上书：姒记（姒楚的祖父）二十年，家逢巨变，得孤城才俊相助，寻回轩辕夏禹。（姒记）问：何以知晓庄上变故？（孤城老子）答：不知，途经渭水，面有两路择之，选右道，树下一道人摇头大笑，曰此乃末路，不信，前往之，路断，折回，又遇道人。道人又曰：身过百岁，百年盛名，毁于两童！起于夏禹，止于夏禹……不解，难解，谢过道人，按其所指，择左道行之，便遇姒记，解燃眉之急，从此两地交好！
　　道人名讳胜雪！
　　如今看来，当年孤城老子不过是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在孤城也只是一名寻常驭师，胜雪道人却言之他必活过百岁，确实不假，更指出孤城老子享有百年盛名，也不假。虽其后毁于两童，起止都于夏禹叫人费解，但单从前面所书，姒楚便没有怀疑的道理，只是不知胜雪道人突然显身是为何事？

　　正琢磨着，门口有了响动，姒楚抬眼，便见锦青与锦红，顿了顿，道，“两位急着见在下不知何事？”
　　锦红两人在慕忘的带领下换了身干净衣裳，然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这里，刚进大堂，未来得及打望一番，便听见有人问话，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紫衣男子端坐大堂正中，不便心中惊叹，好年轻的庄主，不仅仪表堂堂且沉稳霸气。
　　“我们兄妹二人来自漠河，得高人指点，望借庄主轩辕夏禹一用，用完后自当完璧归赵，而夏禹庄的恩情我们兄妹二人自当铭记于心，即便入庄为奴也在所不辞。”锦青合拳一鞠，字句诚恳，锦红赶紧点头。
　　“你要借的可是轩辕夏禹？你可知它是本庄的传世之宝？用途何在？莫非我借你宝剑，竟连是做何用都不知晓？”姒楚饶有兴致，双目却落于锦红那坨肉瘤上。
　　锦青顿了顿，略微沉思片刻，“救人！”
　　姒楚见对方并不愿意详说，遂道，“漠河沿途历来有龙人传说，其中不乏感人肺腑之事，此时想来，有些倒应了邸都南门外双子桥这一典故，不知漠河可有此番感人之说？”
　　兄妹两人面面相觑，漠河位居天涯之北，能去哪儿的中原人寥寥无几，他们不知眼前这名年轻的庄主又是如何知晓这么多漠河之事。

　　“不瞒庄主，我们兄妹二人确实漠河龙人族族人，只是我们并非像世人所说那般半人半兽，些许祖上先人拿神龙当神灵，传至我们这里，族里仍旧祭拜神龙抑或者大蟒，但是我们却是不折不扣的人，与中原人并无差异。此次来庄，是因我们兄妹二人的母亲被族人扣下，族人需要一柄上古神剑来交换我们的母亲，否则便拿我们的母亲当祭品，施以火祭。”锦青说道。
　　“为何要扣下你们的母亲？”姒楚道，目有沉思。
　　“族长乃欺世盗名的恶人，他膝下有一恶女，见我阿哥生的俊俏，便要逼婚，我阿哥哪里肯听，他们便血口喷人我是人龙半兽，遂要拉我火祭，阿姆不得已用自己交换了我跟阿哥，让我们寻找上古神剑以换阿姆自由。”锦红突然出声，说得义愤填膺。
　　“哦？姑娘，恕在下无礼，你这般模样只是难看了些，又如何将你与龙人联系到一起？即便有联系，你族祭拜神龙，按理应是供奉你才是，又何来火祭一说？”姒楚听得倒是认真。
　　锦红面有难色，片刻后，不顾锦青阻挡，埋头从脸上撕下一张面具……竟是易容了。

　　面具下，锦红肤成银色，鱼鳞状分布，十分可怖，合着眼角肉瘤，三分似龙，七分似鬼。锦红将头扭至一旁，低声道，“便是庄主看见的这般，他们道这是神龙的处罚，所以要拉我去火祭，说到底不过是阿哥没有答应他们的婚事。”
　　“你们答应了不就成了，何必闹腾出这么多事情，还惹祸上身，让你们的母亲白白遭受牢狱之灾？”姒楚不以为然道，却见锦青紧蹙眉头，便知事有蹊跷。
　　“怎能如此？我们若低头，不说明他们是对的？况且阿哥的终身幸福怎能如此轻易答应……阿姆也是不同意的，况且，况且阿姆被扣下是之后的事情，那时我们只想着怎么寻得神剑换回阿姆……”说到后面，锦红声音轻了下去，或许真应答应了才是上上之举。
　　“事情已经发生，再思无益，我们只想恳求庄主借给我们神剑，望庄主答应。”锦青突然出声，打断了锦红的胡思乱想。
　　“若是借予你们，不就被你们族人拿去了，那时我又去哪儿要回宝剑？”姒楚顺着说道。
　　“自然不是真的将宝剑交给他们，我们会设计让他们交出阿姆，然后再带着宝剑回来。”锦红道，姒楚心知这是名直性子的女子，如此漏洞百出的伎俩哪会成功，只怕她还不甚明了她身旁大哥心中的秘密。

　　“不可，这乃夏禹庄传世之宝，不能外借。”姒楚突然起身，直言拒绝，一反先前的配合之意。
　　“庄主……”锦红目有急色，低头沉思片刻，“庄主，我这有一件法宝，望庄主能卖我一个人情。”说完，摸向怀中。
　　“乾坤袋？”姒楚目露惊讶。
　　“庄主见多识广，这便是如意乾坤袋，还望庄主将神剑借给我们，这乾坤袋便留在庄主府上，届时以剑换袋。”锦红道。
　　姒楚心思这乾坤袋乃仙家法宝，莫非是那名胜雪道人赠与？只是此乃佛家法器，又怎会在道人手上？想着，姒楚又看了看锦红手中的乾坤袋，无论外貌特征均与书上所记一致，加之两人能平安无恙的走出‘百重天’，应是错不了。

　　“轩辕夏禹定是不能外借，但是夏禹庄何止此把神剑？两位若是放心，可先去兵器库看看，相信那里的任何一柄宝剑拿到世人眼里都是神剑。若是寻得满意的，便先借予你们，届时按你们所说拿剑换袋，若是没有两位看得上眼的，恕姒某爱莫能助。”说完，不等兄妹二人回答，姒楚一挥衣袖，出了大堂。
　　锦红欲出声拦下姒楚，被锦青摇头制止，锦红自知如今让他们进兵器库自选神剑，估摸是夏禹庄格外开恩，几番对话，庄主明显带有笑意，并不像死了至关重要的人，锦红心存疑惑，却因没借到轩辕夏禹，心中烦躁，也顾不得多思别的事情。在慕忘的指引下，两人来到兵器库前。
　　“两位在里面慢慢挑选，若是好了，知会一声外面的下人，敝人还有俗事缠身，不打扰两位了。”慕忘行礼道。
　　兄妹两人谢过慕忘便进了兵器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