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与均棋]春醒之歌》玫瑰的女儿

4、棋元

　　去找越越那天，我其实是想同她要一个梦。

　　喻越越织梦——为那些不设防的，为那些愿意做梦的生命。她捕获无主的梦作素材，它们可能像琥珀滴落从树上，像莲花浮起在水中，像流星烧到外壳斑驳，银白的核掩在尘土中。有时候越越张开罗网，沿轨道飘行的梦就振翅聚拢过来，有时候越越点燃一个梦，燃尽层层外壳，从火光中取出一颗金色的舍利——那是悉达多的梦中梦。

　　有一天越越发信息来，她捕捉到了龙的梦。
　　不是幼龙在船舱之内的梦，是碧海青天、月映红杉的影象。从其上越越解读出冰霜和新鲜龙息，它属于一支庞大的龙族的个体。随后越越收集到更多梦的碎片，接踵而至源源不断的梦，它们属于一群正在沉睡的巨龙，血液缓慢、代谢无限低。它们证明我猜得对，也猜得错：均朔的家乡的确遭遇了冰川期，但他的族群有应对办法。他们集体冬眠，以无定期的睡眠抵抗无定期的寒冷，以无限低的代谢度过无限长的时间。直到下一个千年万年，冰川退去，气温回暖，自然醒来。
　　而均朔，因为龙族进入沉睡时他还是个龙蛋，不知怎么的成了一个例外，在我的船舱里野蛮长到龙类的少年状态。如果不冬眠，还会一直长大，一直流浪，一生都等不到同类的醒来。
　　他只有一个选择：快快回家，加入冬眠的队伍，一起做梦直到新千年。

　　于是离别的种子生根发芽，蔓上心口。但这样简单的事情应该怎么告诉他，去往越越所在地时，我想了一路依然没有办法。我看着我的朔朔一天天长大，像棵树一样汲取养分，伸展枝桠。他十一二岁，坐在窗台上，化成人形的眼圈天然带着深黑的碎纹，瞳仁圆圆的，亮亮的，手指藏在卫衣袖口，翅翼在背脊上聚起刀刃般的光。他聪明、认真、好学、有想法，喜欢他能接触到的一切，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他最喜欢看星星，那是我已经不再感兴趣的东西，但他对照着星图指认名字时，我就短暂地重拾星际探索者身份。他也喜欢随时随地找我在哪里，每当听到清澈见底的“棋元”的唤声，我所有的烦闷都会化为满腔碧水。

　　你从冬眠里醒来，还会记得我吗？记得我们曾经共同航行过三十二万宇宙单位，见过三千遍日落和宇宙风？记得陨石暴雨一样袭击飞船，我们停下来在荒漠上熔炼金属、修补外壳？记得我一个一个音韵教你说话，哼唱精灵歌谣？
　　别记得了。生命短暂，那时候我早就化作宇宙尘埃。如果可能，我许愿变作星尘。你看到废墟里重新生长的爱漂亮爱干净的花丛，那就是我的下一世了。

　　想来想去，我决定同越越要一个梦，织梦者通常制造成陷阱诱捕猎物的那种。在梦里我将回到北方的精灵地，森林神会庇护我，像我从未离开。当然，梦外我将不复存在，可那又如何？
　　自称星际探索的第一千七百年，我，郑棋元，前精灵地住民郑迪，不可一世到孑然一身的出走者，终于承认我是在流浪。
　　我的流浪，从走出精灵地、失去它的坐标那一刻，已经注定。封闭的精灵们厌恶宇宙气息，即使重新找到精灵地，我也回不去了。
　　如果归宿注定孤独，为什么不抛却一切后走入虚无？

　　可是越越制造了一个玩笑。走入她的领地时，她把本该给我的温柔致死给了均朔。我心差点到了嗓子眼儿，我知道她不会进行到最终一步但是绝不——不可以，他还没有看过更大的生活，不可以就这样走进织梦者的陷阱——均朔听见了我的喊声，他最终没有起飞，一头扎进虚拟的棋元怀里。
　　越越笑意吟吟对我眨眼：小迪，你看，他好爱你。
　　我说废话，我也爱他。

　　那你要抛弃他？
　　-我是送他回家。

　　你问过他意见了吗？
　　-……他还太小了。

　　越越的声音萦绕耳畔：你为什么，不问一问呢？不问一问，我不会把梦给你。

　　我只是怕一旦我真的开口问了，就会不顾一切想留下他。
　　我自私，忧郁，心口不一。我明明那么了解对故乡渴望的感觉，却妄想有谁陪我放逐，陪我流浪。

　　长久沉默，我攥了攥拳，说，等均朔再长大一点，再让他自己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