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049，今天起入住永无之境》微吟罢

14、故人2

　　暮春初夏，夜晚草木与露水的甜腥混着若有若无的烟味，刺激着折原干涸的嗅上皮。
　　从这里望去，楼上嘴里叼着烟的男人，脸一半隐于暗处，另一半被燃着的烟照得忽明忽暗，像一朵高处生长的妖异野罂粟。折原看到了他粗犷的下颌爬满了斑白的胡茬，叼烟的嘴咧成一个豁口。
　　不知他是不是在笑，如果是，那可真是笑得面目狰狞，一言难尽。
　　方才男人弹掉了烟头，又续上一根烟。此时他向楼下的小子一挥手，示意他上来。

　　折原没考虑过潜在的危险，横竖一死，他现在生死看淡。
　　那幢矮小的两层建筑并无设防，任何人都可长驱直入。折原来到那人面前时，四下顾盼，也未见到其他人的踪迹。
　　原是一人一烟一破楼，折原只是误扰了他人凭栏抽烟赏死地夜景的雅兴。

　　折原眼中的男人是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穿着绿色作战服，个子比折原矮上一头，深肤色，颧骨很宽，薄唇宽口，蓄着胡子的方下颌略为突出。
　　若非那双眼睛眉睫浓密，过于温柔，这本该是张电视剧□□反派标配脸。

　　那男子眼中的折原，也不过是一个快要死了的年轻人，死地里最寻常不过的那种。

　　“叫什么名字？”男子声线豪放，读不出恶意。
　　“折原。”
　　“M1045，”他指了指自己，又两指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支烟递过去，“抽烟吗？”

　　“......”
　　折原想说不抽，“不”字刚刚说完，肚子回光返照般叫了一下。
　　“豁。”这次折原确定男人在笑，他转身走进黑暗里，复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份自热饭。
　　塑封未拆，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奥尔良烤鸡肉饭。

　　意志山崩海啸般瞬间倾塌，折原全身上下几近麻木坏死的五官久违地调动起来，不调动还好，这一来，他才意识到“饿到死”“渴到死”“累到死”是什么感觉。

　　飞速地再次确定眼前的陌生人是要免费送饭后，折原几乎是抢过他手上的饭，一头坐在地上扯开包装纸，连吞带塞如虎扑食食不知味，一副不知道筷子为何物的模样，三两口饭就见了底。鸡肉不知被冻了又化化了又冻多少次，软烂无味，但依旧让他疯狂。

　　M1045全程抽着烟静静看他，一顿饭的时间，他眼中的小子仿佛从一具干瘪的皮囊骨架重新活成了血肉之躯，那双眼窝深陷眼微微泛出了一丝活气。
　　他突然有些惘然。

　　“谢...谢谢。”等折原彻底摆脱了灼心的饥饿，他才想起来道谢。
　　一个烟头，救了他这条卑贱之命。

　　“是难民，还是无名？”
　　“无名。”
　　“来这里多久了？”
　　“一年。”折原刚满足口腹之欲，大脑昏沉，有问即答。
　　“进过几次前四十？”
　　他默然，摇了摇头。
　　从未。

　　“你有家人吗？家人在这里吗？”
　　“没有，外面的生活，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折原的声音突然哽咽。他很少如此，大概是方才历经从濒死复活让他卸了心防，再也忍不住悲酸。

　　M1045迟疑了片刻，似乎在挣扎。
　　折原忽抬头，眼神恳切，道，“我要怎么报答你？你说，我尽力去做。”
　　M1045宽嘴一咧，“不用报答，就和你说说话。”
　　烟离嘴，他弹尽了烟灰，从容地笑道，“知道我是谁么？你猜对了我再给你饭吃。”

　　这是玩笑话，折原思忖在这死地的不就是死地居民，还有什么好猜的。但听他语气又不像这般简单，昏涨的脑子越转越懒，他干脆摇了摇头。

　　“嘿嘿，我是利维坦的。”
　　折原一惊，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破旧绿色作战服，终究怀疑压过了惊恐。
　　“怎么？我说的是真的。”M1045扯开了外套领口，露出蓝色贴身作战服。

　　折原害怕起来。死地之大，谁没有听说过“杀人鲸”风纪委利维坦，谁又不是听之色变？
　　M1045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这次“哈哈”笑出了声，“你怕什么？我都这幅样子了还会伤你？我现在处境一点都不比你好。我是利维坦的逃兵，通缉着呢。”

　　逃兵？折原望着笑得一脸无所谓的男人，觉得这个词放在死地真是匪夷所思。公派部队住在固若金汤的主高塔，不用每天挨饿受冻，心惊胆战地提防猛兽，不用争分数头破血流只为了去主高塔住上个两个月。因为他们有永久居住权，锦衣玉食，无性命之虞。
　　这样的兵，有何可怨？有何可逃？
　　他是脑子有病才去当逃兵？

　　可逃兵下一秒就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张公派部队通缉令，折原没见过，因为单子只在高层和部队内部流传。
　　上面赫然印着M1045凶蛮的脸。

　　“为什么？！你怎么能？”折原几乎脱口而出。
　　“为什么？怎么会？”男人浓眉紧蹙，声音突然变高，“觉得我们活得自在，没什么可逃的？是啊，公派多好，有饭吃，不会死，不用每天吊着颗心被下面的畜生追。可是啊，小子，你想过没有，这之后呢？”
　　“什么之后？活着还不够么？”折原突然觉得方才那个人虽然心善，脑子却是坏的。
　　“这之后的事，你有想过么？就算住进了主高塔又能怎样，就算再拼再狠，你也出不去。一辈子都关在死地，见不到家人，活得像怪物，打打杀杀，一辈子靠杀别人抢别人生路活命，你想过么，你真的要这么毫无希望地活一辈子么？”男人好看的双眸突然溢满痛苦之色。

　　折原怒气难遏，眼前这个人的脑子真是蛀成马蜂窝了，这都是些什么奢侈的烦恼？在折原面前他的话简直是羞辱，是阶级上游对下游的鄙夷。
　　就好像千年前那昏君晋惠帝，观人间疾苦而道，“何不食肉糜”。

　　他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段朽木，几乎要跳到他面前与他鼻尖相对。
　　M1045吐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升腾的双眼失望而迷离，“你终究是不懂我，我以为你我都是一样的人，至少在我刚刚看到你的时候。”
　　在楼下的时候？折原想起那个看似无意的烟头和那顿救命的饭，心里很不是滋味。

　　似乎又挣扎了片刻，M1045突然温言道，“孩子，你....想过去死么？”

　　像水从扎破的皮囊里汩汩流尽，折原眼里的一缕活气突然熄了，方才的怒意也委顿下去，他声音酸涩，
　　“想过，怎么没想过，每天都想，每分钟都在想。没人救我，没人理我，死地，根本活不下去。哪里像你们，我们....我....”他说不下去了。
　　活着就是在溺水，在窒息。
　　永无天日的绝望，无时无刻不在挣扎，一切都是无解的，努力根本没用，都是死循环。
　　你们不懂，你们怎么会懂。

　　其实他何尝不理解M1045的想法，确实永无出头之日，但是他不敢想这么多这么远，他太懦弱了，怕自己会直接崩溃，突然就带着这样一颗疲惫绝望的心去求死。
　　他不敢把未来都想得这么通透，说到底，是他贪生怕死。

　　折原苍白的嘴唇抖动起来。
　　M1045举动突然变得荒唐，双臂微张，似乎要去笨拙地抱他，然而又退了回去，神情复杂地喷出一口烟气，恻然道，“那再好好问问自己，现在还想死么，吃了这饭之后？”
　　折原低头看着那个还捧在手里的食盒，空空的，刚才自己把能舔干净的都舔干净了。
　　空空如也，就像得而复失的虚假希望。

　　M1045等了良久，眼前的青年始终沉默地席地坐着，垂着头，像半已入土的人。
　　眼前人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往事，耳畔忽有激越的号角回响，勾连回忆。
　　那是很多年前，他在死地地下讨伐战出征的那天，丧尸野兽之多，俨然组成一道压境兵线，刀光剑影，血气冲天。而尚年轻的他横刀立马一往无前，不避斧钺。
　　到底是如今的他廉颇老矣，还是从前的他无知无畏。

　　回忆终止之时，M1045终究还是等到了青年的回应。
　　“我....还是想死。”折原抬眼，最后一缕活气从眼底湮灭。
　　吃饱了这一顿，往后还是刀尖舔血地活，实在是世路无穷，劳生有限。

　　绝望是虚假的，但希望亦是如此。

　　M1045气息轻吐，嘴角烟头明灭，语气含着一丝愧怍，“对不起。”
　　“不，我早就应该去面对了。”不是他的错，不必道歉，折原心想。他转身离开那栋两层陋舍，心很空，像死寂的海底，和方才来时一样。

　　M1045很清楚青年要去面对什么，最后一刻叫住了他:“喂，就这么走了？”

　　折原回眸，神情凄冷。
　　M1045突然亮出了招牌“狰狞”微笑，道，“求死，我正好很擅长啊。你以后不如就跟着我吧，我们来建一个敢死队。”
　　“敢死队？”
　　M1045扔给折原一样事物，他本能接住，看到手心静卧着一把匕首，一把切割线饱满的STRIDER D9。
　　“你继续听着就行了。”他笑答。

　　那是折原第一次遇到M1045，往后一年腥风血雨浇透，他跟着他还是没能死成，他却成了故人。
　　历经种种，如今再回想那天，记忆里那个嘴里叼烟的男人，笑得依旧那么狰狞，眉眼却很温柔，吐息间烟尾明灭，像一朵高处盛开的野罂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