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的不具名裁缝铺》詩鈐

75、夜如何其夜未艾（7）

　　“四国姐，你真的，都接受吗？”
　　“是。我原来一直在想，真的让我去做，我会不会动手。在黑幕里，其实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所以，杀得非常尽兴，那也像是在释放能量。但之后，依依，你知道吗，我脑中出现的画面，是杀了他们和他们杀了我的家人都重叠在一起了。就像，像是我杀了我的家人。我不能接受，完全走不出来。所以一直在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黑幕就是现实呢。他们杀了我的家人，我杀了他们，但为什么，画面就重叠成我杀了我的家人。我搞不清楚，我只能愈加憎恨我自己。”
　　“为什么要恨自己？”
　　“我觉得，原来我一直无比确定的是我是正确的，我没有错，对于我复仇这件事。至今，我也觉得没有错。但为什么要让我产生那样的画面，就像看到的一样。我恨的是那个提刀的我——那个曾经让我觉得自己正义无比、并且支撑我活下去的能量。”
　　“或许，问题，不在这里。”
　　“依依，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四国姐，我说了，您别生气。我觉得，你一直在自责，还有愧疚。因为全家只有你活下来了。不知道对不对，就是感觉。所以画面会重叠。是你心里的压力造成的。并不是复仇这件事本身的对错。”
　　“如果我问你，复仇是对还是错？”
　　“对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伍依依顿了顿，“但，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我一定会报仇的。无论最后结果如何。”
　　依依说得非常肯定，四国听了点点头。
　　“其实，李一元有句话说得很对。”书生忍不住，出来了。
　　“什么？”四国问到。
　　“有些事，并不是决定好了怎么去做，而是到了那个时候，那一时一刻，可能才会知道要怎么做。事到临头，船到桥头。但是，这背后的因果交织，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看得出来的。”
　　“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才想通的。李一元跟我说，需要时间。一朵花开需要时间。事情来了，做不做，似乎都是很随机的。做到什么程度，也不在控制范围之内。该来的就来了。我想，如果那一刻，我没有举起刀子，我可能也得这么折腾一阵子。我同样会憎恨放下刀子的我。”
　　“你想通了就好。”书生也松了口气。
　　“无论是举起刀子的我，还是放下刀子的我，如果都那么令我憎恨，那本质上，其实我憎恨的就是我自己。我是有多恨我自己。我终于知道了。”
　　“四国姐，不要这样。”伍依依看着她，非常心疼。
　　“想开了。原来老说宠辱不惊宠辱不惊，如果‘辱’是要忍受的、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为所动，其实‘宠’也一样。宠辱真的没什么分别，对于心来说，只有平静。”
　　“强压的不算。强压的，只会伤神伤身。”书生忍不住，这话他其实想说给伍依依听很久了。
　　“确实是。”四国认同地点点头。
　　“那，真的能做到宠辱不惊、不为所动？”依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就是，觉得，好像，我说不太清楚，忽然间就觉得无所谓了。也不是，是觉得，我应该让我舒服，我管不了别人，我就要管着我自己。伤害我的，我不能让它发生——其实这是人的本能，趋利避害，都是人的本能。就像，刀剑来了，哪怕没练过，人还是会躲开的。去了某个地方，如果感觉不安全，人是睡不好的。这是特别本能的事情。为什么人长大了，都忘了。”
　　“人没有觉知了。感觉迟钝、不知道了。”书生接话。
　　“就像明明不饿，还是拼命吃；觉得累了，却熬夜。”
　　“是啊。似乎心里想着要一些东西，可以靠着，或者能够掌控，否则总也觉得没着没落的。然后拼命吃，想填补。空虚怎么能填的满。不可能的。”
　　“人活得刻意，就不自然，身体肯定会出问题。”
　　“是。神住在心里，心里不安稳或者受了伤受了寒，神就会不舒服，然后身体就会出问题。”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想通的，真的想通了。也接受了。”
　　“依依，你知道吗，这样才是真的静。”书生没有开口，只是和依依在神识里沟通。
　　伍依依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沉默。
　　“是不是，有的人一辈子都想不通？”依依转而问书生。
　　“大部分人是。该放过自己的时候，不放过自己。不该放过自己的时候，又找尽借口合理化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样颠倒的人生，就是‘以妄为常’。多少人，都是这样过的。”
　　“你想通了吗？”依依没头没脑地问书生。
　　“算是想通了。所以现在在这里。”书生很坚定。
　　“依依……依依……”四国看她愣在那里，叫了两声。
　　“我没事，四国姐，我没事。我去喝口水，口渴。”依依说着就走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四国和月娘。她想起李一元说，尽力又热烈。
　　小家伙长得好快，每天看着，都还是觉得她不一样了。
　　四国看着月娘的眼睛，好像从里面看到了什么，就像忽然有个收缩的球在自己眼前“嚯——”地打开了一样，一整个宇宙的星辰，都铺开来，她觉得这个景色，简直能够让所有人都跪下。
　　斗转星移，人都变得无比微小，但就是如此微小的人，如砂砾一般，在四国的眼里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似乎能感觉到每个人心里的所思所想。
　　就像一幅超级庞大超越三维空间的《清明上河图》，每一个人物都如此鲜活。
　　他们是如此盛大，如此耀眼。
　　此时的四国，脸被映照的闪闪发亮，就像火钻一样光芒四射，她和这一切融成一体。
　　转瞬间，光就收敛起来，四国平摊开双手，所有的光，收敛到她双手掌心里，关团变小，变成一个圆筒的模样，光亮全部熄灭之时，四国的手里，有一个卷轴的虚影，最终最终，全部没入她的双手。
　　她仍旧坦坦然然，她似乎明白了，这是找到的第一件宝物，“白铺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