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的不具名裁缝铺》詩鈐

73、夜如何其夜未艾（5）

　　邢义峰第二天就把红包给李一元送过来了。连声感谢。
　　“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但还是要啰嗦一句，千万千万，答应人家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好！这事是我看着应下的，我会盯着他的。真是，李师傅，你说，这都是什么事。”
　　“都是因果的事。”李一言淡淡地说。
　　送走了邢义峰，李一元转身就进了后院，月娘是大家的心头肉，四国也是，怎么都觉得她不应该就这样沉沦下去。四国的情况仍旧不乐观。
　　李一元看完她们，就到院子里看那口井，天越来越冷了，呵出来气都带着白色。
　　井水在冬天是温温的。虽然是南方，树木也不如前三季有生机，自然就是四季更迭的。
　　李一元心里默默对着月娘说，让四国好起来，一定要让四国好起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办法，但是世上的问题，也不尽然都是能解决的。
　　邢利秋的事，李一元可以说是看得非常通透，结果也是这样一步步走下去的。
　　许多年后，邢义峰过世了，他也嘱咐这儿子，千万不要忘记答应了事，儿子应承得也很好，世间万事怕“但是”，但是就在第二年，他忘了，忘了农历七月超度。
　　后来的他，最终在另一个冬天，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后事是李一元帮忙料理的。
　　如果只是看到邢利秋和那一群猫的前缘，这件事情是失信；但如果能看到邢利秋在杀了那窝猫之后，还干了什么，那就不只是失信的问题了。
　　孩子很单纯，连杀戮和凶残有时候都显得那么单纯。当初是以那只母猫为首，带来的其实不止自己那一群小猫，后面还有许多的猫，三花、狸猫、短尾、鸳鸯，李一元几乎都数不过来有多少，他们在那么一瞬间，现出自己的死相给李一元看，都异常惨烈。李一元为了超度它们，费了很大的力气。这些，都是出自邢利秋之手。
　　如果还要说清这件事，可能邢义峰会更清楚，他手上是有人命的，脾气也异常暴躁，对着外人多少还是客气的，对着自己的家人，就没有收敛一说了。邢利秋小时候很皮，他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母亲对他很宠溺，父亲回来之后怕他长歪了，就棍棒底下出孝子。邢义峰的元神是有分量的，哪怕是他动的手，那些要找他麻烦都不容易；但他儿子就不一样了，人在害怕的时候、时运低下的时候、甚至是休息不好、感冒了，气一弱，就很容易招惹这些东西，它们找不了邢义峰的麻烦，就找邢利秋。
　　世间有许多偶然，看似偶然，却是许多因果链条指向的共同结果，其中哪怕拿掉一环，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或者朝着其他方向走。但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看透了就是看透了，看不透，讲到死都看不透。
　　四国继续看着心理医生，也继续吃着中药调理。
　　仍旧是长时间陷入沉默，几乎不说话，有几次，李一元看到她在笑，是看着月娘的时候。
　　四国把自己困在那里，消耗着身上的能量。人的能量如果不够，会从四肢往内脏抽，先保住内脏；如果脏腑能量再进一步耗散，表现出“病”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四国急速消瘦，常常觉得身上疼痛，她不出声，只是默默地咬紧牙关，流汗流泪；长时间保持着蜷缩的状态，盖着非常厚的被子。坚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奇怪的与世隔绝。
　　有一天，她和铺子里的人说：“谁会剪头发？”
　　李一元很痛快：“我。不是专业的，但简单修一修还是可以的。”
　　“帮我修一修头发，好吗。”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四国第一次主动和他们说话，是这样正常的交谈，不是单方面的做出要求、或者喃喃自语。
　　“好啊，”李一元说，“你想剪短？还是把头发下面修平？”
　　“剃光。可以吗？”
　　“你决定了，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剃光吧。”
　　李一元点点头，转身就去拿了剪刀和剃须刀。
　　两人到院子里，李一元还搬了把椅子，让四国坐上去。
　　“工具是简单了一点，但你要相信我的技术。剃刀是一次性的，泡沫也是新的，柠檬味的。沈柏谦给我的，说用这个。”李一元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很难得见他愿意开口说这么多话。
　　李一元给四国围上大毛巾，先把四国的长发梳顺，用皮筋扎起来，一剪子就剪下来了。
　　他记得四国刚来的时候，头发很多，黑亮黑亮的；手里现在这把头发，大概只有当时的三分之一吧，枯黄分叉，像杂草一样。
　　之后李一元开始简短剩下的头发，然后，那热毛巾擦擦头，挤了些泡沫抹上去，拿着剃刀开始刮，渐渐地，头皮露了出来，泛着青色。
　　李一元小心翼翼，动作轻柔，每一个角落都细心招呼到位。
　　最后，他又拧了把热毛巾，擦擦四国的头。
　　“好了。你要不要洗个澡？”
　　“是不是，看着精神多了？”
　　“不太一样了。你要不要照照镜子？”
　　“让他们来看看？”
　　“可以啊。他们都在月娘房里。要不我们过去？”
　　“你觉得，我会怎么样？”四国有点出神，问李一元。
　　“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你换了名字、换了头发、哪怕转世了许多次，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我相信你，相信你是我认识的那个四国。”
　　“李一元，你还相信人吗？你知道吗，我觉得人很恶心，我自己也恶心。”
　　“我相信你。也相信变化。世上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变化了。你看，青木香春天开，秋芙蓉秋天开，茉莉花是夏天，三角梅几乎一年四季都有，四季变化着，它们见证着、感受着，都开了花；今年花谢了，明年又开起来，生命是如此热烈和尽力。需要的就是时间，去相信时间，也是在相信自己。有时候，自己真的不如时间重要。你看我，活了那么久，我觉得，我能在这段时间里遇到你们，真的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