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的不具名裁缝铺》詩鈐

69、夜如何其夜未艾（1）

　　一觉醒来，所有人都还是出头丧气的样子。
　　全员萎靡不振，是李一元当下要处理的最紧急问题——李一元此时，最需要先照顾的是自己，他发现自己也颓了，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情绪会传染？还是真的是打击？
　　从铺子这边的时间来看，他们过去不过两个钟头。
　　伍依依和学校请假，呆在铺子里保证这一家人的伙食。
　　大公子必须回家了，他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事业了，财阀家能让他溜号一天其实都很不容易。他算是这群人里最现代的一个，网上流行一句话“上班996，生病ICU”，他想着，当老板的其实更惨，完全没有所谓休假，反过来为着一大帮子人的生计打算，生意顺利还好，一旦有什么，他自己就是那种草木皆兵的人，很容易神经紧张。大家都觉得他没心没肺，其实他也尽量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但，公子的忧愁，又有谁知道。
　　比如最近家里除了盯他的工作，还盯他相亲，成天一堆一堆地送到面前，啊不，不只是照片，其实和面试差不多了，身高体重出生往上三代幼儿园到最终学历学校成绩社会经验……但凡能查到的，都给他报上来，一对对资料，他看着头就大。
　　觉得自己如果敷衍了事，对对方是很不尊重的，一旦仔细看了，工作量巨大。
　　讲究环保的沈家公司，都是无纸化办公了，专门有一台平板给公子相亲用。
　　他只是默默把平板锁在抽屉里，想起来就看一眼，看一眼开始头晕，不能草率，放下放下，状态好了再说吧。
　　他没有找爹妈说这件事，找李一元来了。
　　李一元皱着眉头，有些忧愁，在那棵已经没有花木芙蓉树下抽烟，站着，一身长袍，秋意渐浓，风骨凸显。
　　“李老师，我该怎么办？最近家里安排相亲，我头都快秃了。”
　　“好事啊。做什么要秃头？”
　　“我觉得自己没有心思谈恋爱。手头的正事已经忙不过来了。”
　　“柏谦，你觉得什么是正事？”
　　“我的工作，那个是正事。”
　　“那就把结婚当成工作吧。如果这件事是必须做的，就把它定义成正事。这世界上的事，真的没有什么是能够让人有所准备的，只能是一件件做掉。”
　　“我不想结婚。”沈柏谦原来对着李一元总是毕恭毕敬，相处久了，渐渐觉得自己独自面对李一元的时候有种见到他自己爷爷的感觉，说得肉麻些，可以撒娇。
　　“不想做就不要做。人啊，不要为难自己。你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就是不想做还不得不做，所以，好烦。”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两头都要顾，结果呢，两头都顾不到。”
　　“我能问问我的姻缘吗？”
　　“都是定好的。你做不做，该来的还是回来，不来就是不来。”
　　“我想知道几岁，可以吗？”
　　“不是，柏谦，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李一元忽然转了个角度。
　　“什么？记得什么？”
　　“你家里也没人记得吗？”
　　“什么？”沈柏谦完全懵了。
　　“你小时候，其实已经定了亲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李老师，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啊。”
　　“你回去问问家里人吧。因为当时你爷爷被托梦了，他把我叫到家里商量去了，当着你父母和你爷爷奶奶，在祠堂里当着你们家祖先的面，起了卦，然后就着卦象找到了那个人，你们的婚事当时就定下来了的。”
　　“哈？还有这件事？李老师，这年头了，还包办婚姻啊？”
　　“老天爷包办的。”李一元说，把手头的烟灰弹在一旁的烟灰缸里，掐了烟。
　　沈柏谦哭丧着脸，想着要怎么办，难道马上就要结婚了？连霸道总裁的机会都没有了？一个财阀家的大少爷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开始感慨人生了。
　　少年的忧愁和旁边那位老人家的忧愁，重叠起来，就像掐掉的烟，该散就散了吧。
　　李一元回到月娘房间里，四国一直没有离开这个房间，七忆也是。
　　幸亏有依依来做饭，他们的伙食才能保质保量。
　　大家的精神都渐渐恢复，除了四国。
　　李一元每天都会给她把脉，书生也开了方子，抓了给她熬药——七忆算是半个学医的，熬药这件事做得很细致，用水、用火、时间都好好拿捏分寸。
　　一个人的身体出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心神出了问题，身体也随之破败，当身体破败了，气血消耗过度，针砭药石都很难起到作用，“精坏神去”，调动不起来了。
　　也就是通常说的，人垮了。
　　四国原来是假装，假装自己可以，装着装着，好像真的可以，但这种可以，本身并不是应该的，她不允许自己去质疑，必须要可以。当有一天，外力迫使她去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没有恢复过来的心神，就进一步滑向崩坏。每一次强调可以，都是在挖墙脚，挖的是心神的墙角，一个没有根基的东西，轰然倒塌就在一瞬间。
　　她原本躲在面具里，渐渐长成一体，撕扯下来的时候自然非常痛苦——会不会有例外的情况？就是装着装着自己也信了。心啊，是何等诚实又何等狡猾的东西。这一切，如果保持着平衡的状态，似乎都是没问题的。风吹草动呢，就会风声鹤唳，动摇起来，一步崩塌。
　　人厌弃自己到一定的程度，身体会很认真执行这个指令，让自己毁灭掉。
　　精神出了问题，影响了身体；身体的问题，加速精神问题。
　　怎么办？没有办法的时候，只能是熬着，熬得过就天亮，熬不过就永夜。
　　生生死死，有时候就是这样，就是那一口气过不去了，或者说，是自己不愿意过去了。
　　四国还在挣扎，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黑幕里，她看到了什么。
　　和当初被灭门有关，但在黑幕里，她手里有刀，好像忽然开了外挂一样，她开始杀人，就像真的一样，那些人会惨叫会流血会倒地，甚至有血腥味、喷溅出来的血是温热的，干了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刀子扎到皮、肉、筋、骨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这一切，就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