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的不具名裁缝铺》詩鈐

60、朴散则为器（1）

　　李一元有点发愁，最近收入堪忧，又多了一张嘴，导致他蹲在那棵绚烂绽放的木芙蓉下头，耷拉着头，显得特别忧郁。
　　四国当他怎么了，也蹲下来陪着。
　　今天一套连体裤，布料垂坠，黑白相间，不规则的几何图案，错错落落。
　　她画上了豆沙色的口红，天生白皮肤，细腻得很，眼睛画过眼线显得更精神，淡淡扑了腮红，在树下蹲着，一只手臂伸直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搭在肩膀上，歪着头放在胳膊上看着李一元。
　　如果说李一元在树下显得忧郁，那四国简直就应了那句“戏子入画，一生天涯”。她的妆容通常复古，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眉眼的关系，更大的部分来自于她的气质，在李一元那一身长衫旁边，最配的是她；换个人，比如沈柏谦，她就像财阀家的大姐；再换个人，学设计的伍依依，她就像是学姐；如果是七忆，两个人就像是同门；在月娘身边，借个词来说、可能不是太准确、有点像仙女教母。四国跟一切都是相融合的，但同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又一直是碾压一切的。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最近没什么收入。有点惨。”李一元开口。
　　“你存了那么多钱，怕什么？”
　　“存的另说、存的另说。现在多了个孩子，花钱真觉得没数。”
　　“不要发愁啦。不行找沈柏谦吧。他们是金主，给你钱是应该的。”
　　“四国，你一直这么理直气壮吗？”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这样问就，装。”
　　“你了解我，你了解我。”李一元一脸贪财，眯着弯弯的眼睛，好像沈家的钱已经在他面前了，他在点算一般。
　　“财迷。”
　　“想想罢了。四国，你觉得我们会找到那四样东西吗？”
　　“我觉得会。不是有你吗？还有里面那个宝贝。”
　　“你会不会对我太有信心了？”
　　“对你有信心，我对自己也有信心。我啊，手痒了，想杀人。”
　　“四国，报仇和杀人不一样。”
　　“真的吗？真的不一样吗？这话，不是应该我来说吗？”
　　“你啊。我说你什么来着？你太聪明了。这样不好。”
　　“李老师，道理我都懂。您啊，把心放在肚子里。有些事，该做的，我一定做，死了活了另说，只是有些事，一定要做。无论是什么，我家人的性命，一定要有一个说法。老天爷的因果啊、报应啊，如果在我动手前来了，也就罢了；如果没有，该我担什么后果，我但着就是了。”
　　“你知道吗？有些事，现在觉得自己担得起，发生之后，会变化的。”
　　“嗯。”四国不置可否。
　　“沈柏谦的小斗叔叔，他的养父，原本想过要海葬，但是很犹豫，一会儿想一会儿不想，最后都没下决定。是沈爸爸和小斗下的决定。但老人家后悔了。托梦找人，还不一定能解决。怎么办？超出想象的事情，其实很多。人啊，也没自己想的那么有控制力的。”
　　“我明白您是为我好。至少到现在，我的心没有变。如果不是这样的心，我想，我也是活不到现在的。”
　　“四国，你现在觉得依依可信吗？”
　　“我比以前相信她。但要说可信，客观上比较，我还是会更相信书生。”
　　“很老实。”
　　“依依身上，有些东西，我真的说不清楚。”
　　“嗯。书生也是头疼的事。”
　　“七忆呢？我担心她多些。”
　　“这是她应该承受的。今生，这些就是她的试炼。要找回记忆。找回全部记忆，才能找回自己。”
　　“那为什么老天爷要设计忘掉这样功能？还有奈何桥上孟婆特供。”
　　“我再次被你问倒了。其实经历的一切，都被刻在灵魂里了，本质上，是摆脱不掉的。但，就像有个隔板隔开了，不一定看得到。人啊，有时候就是靠着忘记，才能活下去的。”
　　“李一元，你活了那么久，经没经过战争年代？就是，就是死很多人的那种。”
　　“生老病死，无时无刻。大家上次进入那个境界的时候，我可能比你们去了更深更广更远的地方，我见到的不止是你们见到的。”
　　“还有什么？”
　　“我曾经跟随我师父神游过。很美妙，仿佛在一水里、一片树叶里就看到了整个世界。世界包含的，并不都是美好。当初跟随我师父的时候，看得并没有那么清晰。但是这次，真的是，高清版的。”
　　“嗯。我小时候，奶奶抱着我，我坐在她腿上看书，她看画册也看武侠小说，最喜欢画一些武侠小说里的招式，她自己跟我说的，她画人物，把武侠小说里的招式画成舞蹈动作。她说，这样好点。”
　　“你奶奶很有智慧。”
　　“我当时看武侠小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李一元摇摇头。
　　“我在想，这里面都是乱说的吧。行侠仗义、心中有主意，这些，可能吗？一个人，但凡杀过人了，心性上不会改变？我小时候胆子特别小，看家里人杀鸡杀鱼，都会吐，大家一桌吃饭，还吃得特别开心，我觉得，我看到每个人的嘴角都有血。那次是七月做普祀，傍晚祭祀完了，晚上一起吃饭，我就像，就像看到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是嘴角带血的。吓得我，我直接抽过去了。吓坏大人们了。”
　　李一元点点头。
　　“后来，我醒了，吃了两三天清粥小菜，又活蹦乱跳了。到临街做普祀的时候，我们一家去做客，他们也是大鱼大肉，我却吃得很香。”
　　“这和武侠小说有关系吗？”
　　“杀人，和那些杀鸡杀鱼一样吗？是不是一次以后，就会好了？我特别不服气那些杀人的，尤其是挂上行侠仗义的名头。他们当真见过这世上的恶？如果没见过，凭什么分辨善恶？如果见过了，有没有当时就惩恶？善恶又是很奇怪的东西。我就想着这些，颠来倒去地想，就是不明白。”
　　“人还是要开阔。开阔之后，需要坚强。《楞严经》上有句话，说‘一者上合十方诸佛本妙觉心，与佛如来同一慈力；二者下合十方一切六道众生，与诸众生同一悲仰’。真的做到了，才能谈众生平等——至少也要看到吧。真是很难的事。被人伤了，还要去体谅对方，能真心做到的，确实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