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土》自来熟女士

8、第八章

　　后羿跪在地面缩成一团，众人上前劝了许久，见他仍是纹丝不动，最后也只好无奈离去。

　　西王母似乎有些愧疚，她留下一句“要尽快再炼出一颗长生不老药”后便匆匆赶回昆仑山。

　　但愿她回到昆仑山后不会改变心意，觉得区区一个凡人不配她费心费力。

　　我与女娲帮不上什么忙，又实在放心不下后羿，便趴在墙头守了他一夜。

　　没人知道那一夜后羿蜷缩在院中究竟想了些什么，我只看到第二天日出之时，后羿踉跄起身，他怔怔地望了那空中的太阳许久，然后开始了他一天的作息。

　　我与女娲又蹲在墙角守了后羿几日，他似乎并无异常，按时吃饭、按时打猎、按时教导弟子、按时睡觉，只是他再也不笑了。

　　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如此无常，我与女娲也无可奈何，只好寄希望于西王母身上，然后垂头丧气地启程前往渭水。

　　渭水之行我们走得缓慢，我本打算一路上边赏人间风光，边教女娲现今人世的语言，可劫难刚过，人间哪有什么风光可赏？女娲又是个懒的，学语言还得我追着求她学。

　　我每日不是在感慨人间多灾便是在气愤女娲惫懒，这就导致了我在看到乖巧伶俐的轩辕时眼冒金光，把这娃子吓了一跳。

　　吓归吓，轩辕一个哆嗦后仍朝我笑得异常灿烂，“后土娘娘！”

　　轩辕笑得我心情都明媚了起来，每次见这娃，他都十分讨喜，这次显然也不例外。

　　“我在来的路上遇见西王母了，她说你在平阳，要往渭水去，我便想着我们可能会遇上，每次烤山鸡时便多烤了一只给你留着，”轩辕边说边掏出一只烤得金黄还流油的山鸡给我，“没想到真遇上了！”

　　“女娲也在啊！”轩辕给完烤鸡后朝我身后的女娲挥了挥手，“你从太虚里出来啦！”

　　我边啃着烤鸡边往身后看去，女娲故意板着一张脸，只是眼里已经泄露出了丝丝笑意，“你怎得不叫我女娲娘娘？还有，我的烤鸡呢？”

　　“后土娘娘才叫后土娘娘呢。”轩辕乐呵呵地说，这话说的，我竟一时没听懂。

　　“正神不是不吃东西吗？”轩辕又疑惑道，“我当过人，觉得好吃，这才吃的。先前在人间，我见后土娘娘吃得也挺欢，想来她也是喜欢吃的。”

　　“无知小儿，”女娲轻蔑一笑，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好似抓住了轩辕一个把柄，“你怎知我没当过人，不爱人间的食物？”

　　这没营养的对话，也不知他们要争论到几时，我索性直接打断，问轩辕道，“你这是要上哪去？”

　　“哦，”轩辕应了一声，“我去东海，找女娃。”

　　“女娃？”我和女娲面面相觑，不认识。

　　“神农在天界栽种百草，其中有一棵吸收了天界灵气幻化出女童模样，我瞧她可爱，便叫她女娃。”轩辕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好听吧？”

　　我淡淡一笑没回答，怕伤了他的心。

　　女娲看起来像是要嘲笑轩辕两句，我赶紧张嘴截断她的话头，接着问轩辕，“女娃不在天界待着，跑去东海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东海，我只知她偷偷跑到了人间。”轩辕一脸苦恼，“先前玄女上天来，被我恰巧碰上了，我们就聊了几句。她说约摸有一个女娃娃从天界下到昆仑，又经由昆仑往人间的方向去了。她只远远瞧见了一个背影，也不好贸然追上去拦着，就上天来问问。”

　　轩辕边说边蹲下身拔着地上的杂草，“我一听，那可不就是女娃嘛！我怕神农着急，就骗他说女娃在少昊那玩，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下来找女娃。”

　　“人间之大，你怎么就偏偏要去东海找女娃？”我也蹲下身，边啃烤鸡边看轩辕，瞧把我们娃愁的啊。

　　“我也不知道啊！”轩辕把手中的杂草重重一丢，“女娃在天界时就喜欢在天池里玩水，我一想，她来人间应该也是要玩水的。人间之前遭受了十日灾祸，好多河流湖泊都干涸了，黄河、渭水、大泽我都找了，大些的就剩东海了。”

　　说着轩辕突然一脸期待地看着我，“后土娘娘要和我一起去吗？”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是不会拿来邀请的，这种邀请一般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奈何轩辕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我，我也不忍心看着他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于是我坚定地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光我，女娲也陪你一起去。”

　　在一旁靠着树，百无聊赖地等着我和轩辕寒暄完动身前去渭水的女娲，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

　　轩辕是个性子急的，赶路也赶得风风火火，好在我也是修炼过的，不然恐怕此时就追不上他了。

　　“怎么突然要去东海？”女娲凑到我身旁问道。

　　“东海的鱼大些。”我笑眯眯地忽悠她。

　　“我这样的你可能看不大出来，”女娲边说边抬手揩去我嘴边的油汁，“我其实是个正神，耳力好使得很。”

　　“那你还问。”我将手里的鸡屁股随手一丢，不满地在女娲垂下来的袖子上擦了擦手。

　　“干什么呢？”女娲撩起袖子一瞧，生气了，“你赔。”

　　“你施个法术不就好了，”我一面和她说话，一面还要注意着轩辕，免得自己跟丢了，“再不济你重新变一身。”

　　“要变也是你变，”女娲不依不饶，“这身是你给我变的，我宝贝得很呢，你就这么对它？”

　　我觉得女娲纯粹就是闲的，有事没事都要来气气我她才高兴。
　　我给她变的衣裳她宝贝，宝贝到最后反倒因为我弄脏了衣裳而生气，她是宝贝衣裳还是宝贝我啊？哪有这样的道理？

　　要不是打不过，我心想，要不是打不过……

　　我腹诽着，余光一瞥，女娲的神情看着不似作伪，好像是真的生气了，瞧着还有些委屈。

　　哎哟，我的老祖宗诶！

　　我赶紧抬手给女娲变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哄道，“赔给你了，赔给你了，消消气。”

　　女娲这才满意了，她低头看了看问道，“这回怎么不要我沉稳了？”

　　“鹅黄色显年轻，我们现在不是和轩辕一块嘛，”我说，“每次见轩辕，我都不禁觉得自己年岁过大。”

　　女娲看看我，又看看轩辕，然后又看着我忍俊不禁，“没事，我不嫌弃你。”

　　废话，你大了我数万年，轮得到你嫌弃我？

　　赶到东海的时候，轩辕立即就蔫了，这放眼望去，没看到女娃的身影。

　　轩辕没精打采的，女娲倒是兴致勃勃，她四处闲逛着，了了还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你瞧那是什么鸟？”

　　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脑袋是五彩斑斓的，身子的羽毛又是翠绿的，喙是白色的，爪子又是红色的，总而言之就是一只着色十分随意的鸟正衔着石头丢入东海之中。

　　丢完了它又“叽喂叽喂”地叫着回到岸边的发鸠山，再次衔起一块石子丢入东海之中。循环往复，不知疲惫。

　　“叫精卫吧。”我说。

　　“你怎知道？”女娲诧异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只是听它那叫声随口给它起了个名。”我变出副鱼竿往海边走去，“反正不认识，就先叫它精卫呗，我们又不能跑过去问它叫什么不是。”

　　女娲没理我，轩辕又在一旁蔫了吧唧的，我只好向丢完石子飞过我身边的精卫寻求认同感，“是吧？精卫。”

　　谁知那鸟本来都飞到我身后了，闻言竟又飞回我面前用翅膀甩了我一巴掌，“谁叫精卫了？我叫女娃！”

　　“女娃？谁是女娃？”耳尖的轩辕闻言立即跑过来，“女娃在哪呢？”

　　“在这呢！”这精卫，明明是只鸟，气势倒是十足，它扑扇着它的翅膀俯视轩辕，“轩辕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轩辕瞅着精卫，满脸不解，“你是女娃？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变什么鸟啊？”

　　那边轩辕与精卫交谈，这边女娲憋着笑掰过我的脸，看我有没被精卫扇出个好歹来。

　　“没事，一只鸟能有多大力气啊。”我说，“只是神农是个好脾气的，怎么养了只气性这么大的鸟？”

　　“我也不想变鸟的啊！”精卫对轩辕抱怨道，“我就玩了会水，这海竟就将我淹死了，待我醒来就是现在这副模样，总之我一定要将这破海填平。”

　　“你这不没死吗？”轩辕松了口气，“别填海了，和我回天界。”

　　“我不回去，”精卫边往发鸠山飞去边说，“我定要将这破海填平。”

　　“那要不我帮你？”轩辕无奈地跟在精卫身后。

　　“你帮它把东海填了，那我岂不是没鱼吃了？”女娲突然冷冷地开口道。

　　轩辕一脸求助地看着我。

　　“十日灾祸刚过不久，人间的江河湖海本就不多了，你将这东海填了，是要毁了多少人的生计？”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凭什么要用无辜之人的性命来作为精卫任性的代价？你也曾是部落首领，掌管过十方土地，如今恢复正神身份，就不在乎人类了？”

　　轩辕又蔫了，他低头嘟囔道，“我没那么想，我就是觉得，就算没了东海里的游鱼海虾，人类也有发鸠山上的飞鸟走兽可以吃，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还欲再说，女娲这时倒跑出来打圆场了，“那女娃确是死了，只不过是执念幻化成精卫，你若真帮它把东海填了，执念一了，它怕也就直接消散了。”

　　“啊？”轩辕这下懵了，“那怎么办？”

　　“且等着吧。”女娲打了个哈欠，走到发鸠山旁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懒洋洋地指挥我道，“快去钓鱼。”

　　我面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最后还是乖乖钓鱼去了。

　　钓了许久，我寻思着我这姿势、鱼竿、鱼饵都没有问题，可就是钓不上一条鱼来。

　　回头一瞧，女娲睡得正香，轩辕愁眉苦脸地守着精卫，就我在这与几条鱼作斗争，于是我心下不平，喊了一声，“你们都给我下海捉鱼去！”

　　轩辕因为才与我有过一个小小的争执，于是他幽怨地瞧了我一眼，下海去了。

　　女娲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往海里走，经过我身旁时还要嘲笑我一句，“以前不会钓鱼，现在也不会钓鱼。”

　　瞎说，我约摸记得我以前偶尔还是能钓上几条鱼的。

　　轩辕下海之后便没了身影，女娲也不好好捉鱼，只一味将鱼赶来咬我的饵，倒显得我很能干似的。

　　“钓上这么多鱼，这下你高兴了吧？”女娲探出水面，一时间水花四溅，波光潋滟，晃了我的神。

　　“瞧什么瞧傻了？”女娲伸出一只手笑道，“也不拉我一把。”

　　“你自己又不是上不来。”我放下鱼竿拉了女娲一把，“你在水中有看到轩辕吗？”

　　话音刚落，随着女娲起身的瞬间，一个巨大的波涛涌动而来，东海龙王咆哮一声乘浪而出。

　　“后土娘娘你快钓它！”轩辕跟在龙王后头兴奋地破浪归来。

　　对不起，我办不到。

　　东海龙王张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将精卫囫囵吞了，好在女娲挥手一掌又将它打回了海底。

　　精卫被吓得昏厥过去，直直落入轩辕的手中。

　　“你可别闹腾了，”我赶紧招呼轩辕上岸，“快回来，我给你烤鱼吃。”

　　日子一天天过着，精卫还在锲而不舍地填海，轩辕还在坚持不懈地守着精卫，我依然在努力提升自己的钓鱼技术。

　　“你说你，”我向身旁的女娲抱怨道，“我看你先前在后羿家吃肉干吃兔肉吃得也挺开心，后来还找轩辕要烤鸡，怎么就非要我给你烤鱼呢？其实我烤肉也烤得很好吃的。”

　　“是吗？”女娲侧头惊奇地看着我，“你以前只给我烤鱼，我还以为你只会烤鱼呢。”

　　“嗯？”我皱着眉头仔细回想了下，“我记得是你不吃肉，我才给你烤鱼的。”

　　“才不是，”女娲说，“是你只给我烤鱼，我才不吃肉的。”

　　这没完没了的对话，奈何我的记忆又实在模糊，没有十足的底气与女娲争辩，我只好妥协道，“那你现在是要吃鱼还是吃肉？”

　　“吃鱼。”女娲晃荡着双脚，击起阵阵涟漪，看上去心情不错。

　　“要吃鱼就别吓走我的鱼。”我腾出一只手轻拍了她一下。

　　女娲安静了半晌，轩辕又跑来了。

　　“你先前让我且等着，”轩辕对女娲说，“可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女娃要回天界。这再等下去，神农肯定就要察觉出不对劲了。”

　　“精卫自然不可能回天界，它的执念是填海，这海没平，它就要一直填下去。”女娲说，“我让你等着，是让你等到不耐烦了自己回天界的意思。”

　　轩辕闻言又蔫了。

　　“要不，”我斟酌着开口道，“让精卫换个执念？”

　　“执念还能换？”女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你换过？”

　　说实话，我要是换过你现在估计就不在这了。

　　“这不是在想办法嘛，”我说，“所有办法我们都应该试一试。我们可以先把精卫骗去填渭水，渭水离昆仑最近，它看见昆仑，说不定执念就变成回家了。”

　　“这恐怕没那么好骗，”轩辕说，“渭水和东海也差太多了。”

　　“不是什么大事。”女娲胸有成竹，她转头朝精卫喊道，“傻鸟，你知道这人间的江河湖海都是相通的吗？渭水就是它们的源头，你若不填了渭水，东海便不可能干涸。”

　　精卫傻乎乎地飞过来，“真的吗？”

　　轩辕也傻乎乎地问道，“真的吗？”问完他又满是质疑地说，“我记得不……”

　　“哦！没错，就是这样。”关键时刻，轩辕还是那个伶俐的娃。

　　“确实，渭水是人间所有江河湖海的源头。”我一脸诚恳地看着精卫。

　　于是这傻乎乎的鸟就决定去填渭水了。

　　“能行吗？”前往渭水的路上轩辕忧心忡忡，“我看女娃的执念深得很，不会轻易更换。”

　　“若是能轻易更换那还能叫执念吗，”我说，“不过就是让它离神农近些，看在它的心中，是恨比爱长久，还是爱比恨深远。”

　　“若是实在不行，就告知神农吧，”女娲说，“他总归是要知道的，此事也不能老瞒着他。”

　　精卫到达渭水的时候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它看看渭水又望望昆仑，犹犹豫豫地飞在半空中。

　　“想回家了？”轩辕试探地开口道。

　　“嗯，”精卫点点头，眼里竟流出细碎的泪珠，“可我没本事，玩个水把自己淹死了，我总要给自己报仇了才好意思回去见神农。”

　　说着便衔起地面的石子开始填渭水。

　　轩辕哭丧着一张脸看向我和女娲。

　　“回去找神农吧，”我说，“这里有我和女娲守着。”

　　神农来时精卫凄厉地叫了一声，它先是用翅膀遮住脑袋跑到岩石后躲了起来，良久才探出个脑袋，而后在神农温和的注视下扑到神农怀里大哭了一场。

　　等精卫安静下来，神农摸了摸精卫的脑袋，“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你，等你做完你的事情，我就带你回家。”

　　说完便撩开衣摆在渭水边盘腿坐下。

　　我默默看着神农的背影，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尽管神农脊背挺直，可我仍觉得他身影萧索。

　　“神农似乎有些伤心。”我说。

　　“他向来宠着女娃，女娃将少昊的大殿折腾得一团乱，都快将少昊气哭了，也没见神农说上女娃一句。”轩辕沮丧地说，“若我能早点找到女娃就好了。你们没看到，神农得知女娃被淹死的消息时有多伤心，我从未见他那么伤心过。”

　　“我还以为，”我轻声说道，“你们正神超脱于世事之外，冷眼旁观世间的悲欢离合，就算是有喜怒哀乐，也只是流于表面，不会往心里去。”

　　“若真无欲无求，昊天为何要创造五帝，西王母为何要点化玄女，我又为何要捏土造人创立人间，于人世之中流连。”女娲说，“你口中的正神，恐怕只有伏羲最像。风过林梢，雨打枝叶，只要有声便有乐，只要有乐他便高兴了，不怕什么无边孤寂，举世茫然。”

　　“那倘若我死了，你也会伤心吗？”我问女娲。

　　女娲看了我许久，忽然笑了，“你不会死的。”

　　“西王母说我一没有神格，二没有依托，顶多算是个半神。半神该比仙厉害些吧？嫦娥能活千百年，我大约能活个数十万年，可就算有数十万年，我也还是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女娲朝我笑得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