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94、三人谈话

　　米卡杰突然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众所周知，费亚罗廉和七鬼神之间完全没有统一战线的存在，然而如今，某位死神站在自己面前，竟然神情愉悦地说出自己刚刚遇到一个鬼神。面对这幅诡异的画面，金发少年抿起嘴，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试图抚平皮肤上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以及莫名其妙的凉意。

　　“不是，这是什么情况？真没打起来嘛？您不会在骗我吧？”

　　鉴于上次男人在第七区曾有过受伤强撑的不良记录，米卡杰沉思了片刻，便立刻顺势抓住了自己脸旁的那只手，同时飞快地闻了闻空气，确定没有血腥味后，才半信半疑地松开手，琥珀般的眼眸中旋转起迷惑的漩涡。毕竟，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男人正在计划着什么，奈何对方依然摆出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即使世界末日来临，也不会让眉骨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沾染半点不必要的尘埃。

　　刹那间，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米卡杰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准备和自己上司好好谈论一下，走廊的转角处便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少年随即扭头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父亲凯连刚刚跨过路口，正朝着自己这里走来。

　　“啊，刚刚值班的仆人说这里发出了一阵不得了的亮光，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已经在这里了。”

　　长廊壁灯的笼罩下，笔挺的黑色外套披在来人的肩头，却没有遮住胸口缀有欧克家纹样的金属徽章。上了年纪的男人停下脚步，推了推眼窝上的单片眼镜，看了看门前迅速向后退去半步的金发少年，又打量起一旁缓缓放下手臂的银发客人，脸上露出的职业性微笑很快便盖过了轻微的惊讶。

　　随后他面向阿亚纳米，以管家的身份行了个礼，尽管眼尾的皱纹无法掩盖，但额前用发胶打理过的头发仍然纹丝不动，不给任何机会显露出凌乱之感。

　　“很抱歉，白天发生的事情不同寻常，所以不得不提高警惕。不过现在看到客人您没事就太好了。”

　　马甲上的怀表链子在腰部垂挂出优美的金色弧度，凯连说完，稍微停顿了片刻，用余光观察了下四周，没有见到其他无关人士的踪迹之后，犹豫了片刻，才坦然地迎上银发男人的目光。不过比起少年人的诚挚，这位父亲眼中藏匿更多的是几十年岁月的打磨与沉淀，只见他笑了笑，温和的外表就像是阳光沙滩上那一阵阵慵懒的海浪，填平大海深远的同时又倒映出天空的蔚蓝。

　　而见到父亲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米卡杰扣起衬衫最上面的纽扣，尝试用衣领挡住脖子上的项圈，同时寻思着自己的老爹是不是要和黑魔法师探讨一下白天事情发生的细节，但没想到对面的凯连敛起眼睑，明明摆着亲和的表情，却说出了一句沉甸甸的提议。

　　“虽然不想打扰您的休息，但是能否允许在下以一名父亲的身份，占用您些许时间呢？”

　　恭敬的用词配合上平缓的语调，让鬓角掺杂的几根白头发更加显眼。金发少年不禁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准备说些什么，而阿亚纳米显然也没有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他像是准备答辩的学生，皱起眉，在上扬尾音的环绕里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才用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作为信号，同意了对方的想法。

　　那一刻，入夜的静默中，屋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渐渐淡去，米卡杰注视着身边的两人，无声地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银发的男人没有明确答复，反倒是凯连立即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瞳浸泡在暖洋洋的灯光中，掠过一缕怅然。

　　“十分感谢您的理解。”

　　不过对于阿亚纳米的松口，他还是轻轻地舒了口气，然后脱下身上御寒的长外套，披到米卡杰的肩上。

　　“说实话，这个孩子不是长子，也不是家里最年幼的儿子，以前并没怎么管过他，即便后来阴差阳错离开家选择去读军校，也都是遂了他的愿，没有干涉。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现在，虽然比较冒犯，我仍然想冒昧地询问您一下，您对这个孩子是认真的吗？”

　　看似臃肿的话语从温热的口腔中溢出，漂浮在空中，像是一阵缥缈的云雾，湿润了金发男人的眉眼。凯连紧紧盯着阿亚纳米，不留下任何逃避的空间，而米卡杰拢了拢大衣，有些错愕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一下子没琢磨清楚最后一句话的确切指向，只能眨了眨眼，杏仁般的眼眸凝聚起疑惑的光芒。

　　只是阿亚纳米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眼对方按在少年肩头的双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难得没有针锋相对，而选择用反问来圆润地削去对视中弥漫的硝烟感。

　　“为什么这么问？”

　　清冷的语气如同庭院中的白雪，飘摇了一生，最终还是被沉沉地埋入泥地之下，消融了夏季的寒意。出于本能，米卡杰焦虑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衬衫的褶皱便顿时随着胸膛的起伏改变起颜色的深浅，然而上了年纪的金发男人仅仅抿了抿嘴唇，就义无反顾地张开口，将自己的声音拧成一股绳子，结结实实地套向对方的灵魂。

　　“在下虽然并非出身贵族，却也在这个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您看这个孩子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但是如果只是想玩贵族老爷私下里那种一时兴起的游戏的话——请容许在下的冒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论如何，我都会阻止您的。”

　　某一瞬间，坚定不移的语气似乎让墙壁上的挂灯更为明亮。落在肩头的双手只要再偏移一点点，就能碰到脖子上的誓言项圈，米卡杰恍惚觉得父亲的手无比沉重，可下一秒，飘忽不定的感觉便淹没了整具躯体，令他陷入惘然的沉默之中。他已经明白，父亲看穿了如今自己和那个银发男人之间暧昧不清的关系，可他偏偏没有任何自信，来说服父亲不用为自己担心。

　　少年人莫名紧张地吞了口空气，然后偷偷调转视线，瞥向周围的建筑装饰，希望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越是努力遗忘的，就越容易刻骨铭心，顷刻间，不管他看向哪里，昨天晚上那片深邃如星河的紫罗兰色彩都伴随着非理性的凝视，在他的脸上烧起荒原的枯草。

　　“老爹，我已经成年了，你……”

　　米卡杰快速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说出一串没有太多意义的话语，便主动把虚弱的尾音掐灭于光影明灭之中。他清楚，在尚未经过正常交往过程的情况下，没得到任何承诺的自己其实并没有完全理清两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毕竟他联想过吊桥效应之类的心理学名词，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因为自暴自弃而冲昏了头脑。所以，他只能一时语塞地望向自己的上司，希望他能随便说点什么。可是这次，面对这样的质问，阿亚纳米却保持起沉默，像博物馆里记载时间洪流的雕塑，安静到令人窒息。

　　他在思考。

　　当然，这不是那种罪犯试图逃脱罪责时的思考，而是哲学家面对最简单的人生问题时，透露出的慎重的考量。于是这一刻，三人共存的寂静走廊里，琥珀色眼眸倒映出的巨幅阴影在面前投落，只将男人一人丢进冰冷的黑暗，独自围拢理性所拥有的池塘。

　　“咳咳，没必要这样。老爹你真的想多了，想多了。”

　　每个人的呼吸都因此变得轻而浅，米卡杰见情况不对，犹豫了一会儿，便清了清嗓子，试图打断这诡异的对峙。然而从来好说话的凯连这次却并没有因此动容半分，只见他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儿子，打理整洁的发丝下，澄黄的眼瞳仿佛是流动的水，被冬季的气温冻成一块块的冰棱，不容任何人轻易地改变形状。

　　而阿亚纳米则微微眯起眼睛，平静的目光暗中在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人之间徘徊了几次，最终才波澜不惊地渗透光影，定焦于金发中年男人的眼底。

　　“任何绝对的承诺都是不可靠的，但是如果一定要按照普通人的说法来的话，确实，我和米卡杰·瑟雷斯坦因昨天才刚刚定下恋人关系，并且不会轻易改变。”

　　不添加任何情感色彩的语句从男人口里缓缓道出，明明没有任何浪漫的词藻，但还是如同一道暖风，让少年瞬间抬起手，捂住了烫到极点的脸颊。他实在没有想到，男人会如此坦然地说出这样的陈述，更没想到恋人这个词竟然会比想象中更具有震撼的效果。之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米卡杰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而与此同时，凯连像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手臂颤抖了一下，然后松开自己的儿子，眼中的笑意便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惆怅。

　　“尽管上了年纪，但我不是古板的老顽固。既然这是您和这个孩子共同的选择，那么作为长辈，除了祝福，我也送不出更加珍贵的礼物了。”

　　方正的穹顶下，欧克家的管家摘下并没有任何污渍的眼镜，用手帕简略地擦拭了两下后，便重新戴回鼻梁之上。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面前年轻有为的将官，又扭头自己身边看了看假装镇定自若的金发少年，停顿片刻，很快地调整回最开始的职业状态中来。

　　“不过如果您以后做出什么伤害这个孩子的事情的话，即便是拼了这身老骨头，在下也会报复回去的。那么，打扰您休息了，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眼睫轻微颤动，温和的话语便流利地淌出肺腑。说实话，这是米卡杰第一次听到自己的父亲在客人面前放狠话，他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赶忙上前想好好解释一下，以消除父亲的顾虑，但凯连只是笑了笑，随后就像是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一般，按照传统的礼仪微微欠身行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与此同时，阿亚纳米立刻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想要起身追过去的金发少年。顷刻间，银白的发丝在眼前扬起阵阵浪花，漫向黑暗的边缘，米卡杰回过头，就在停滞的呼吸声中，望见了紫罗兰色的幽深与沉重。

　　“之前你不是有话要说么，今晚没事，你就继续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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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折腾了好几天才咕出来，因为自己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写这个情节。之前开玩笑说欧克篇是回娘家见家长，嘛，那时候就想写这个真·见家长的剧情了，不过真到了码字的时候，就有点方。毕竟熟悉我的人大概都知道，我不喜欢戳破任何事情，或者说不管是挖伏笔还是角色确定关系，都比较含混orz从米卡杰和阿亚为爱鼓掌开始，两人都处于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状态，我能预感到，如果不戳破的话，可能以后两人就会一直保持这种类似于逃避问题的状态，于是不破不立，我就逮着这个机会让两人正式定下关系，就是不清楚大家能不能接受哈哈哈哈（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