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90、相互嫌弃

　　热气腾腾的水雾升上天空，流淌在聚拢的石膏线之间，把流畅蜿蜒的雕刻融化成史诗一样的遥远与朦胧。清新的茶香浮跃于圈圈涟漪的中央，会客室里，米卡杰抬起手腕，端着镶边的茶杯，倒了一杯红茶放到桌面，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坐在扶手椅上的银发男人，捉摸不透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背后，究竟收拢着怎样的心思。

　　说实话，在展厅里遇到布兰先生的时候，米卡杰本以为男人会因为这位设计师古怪的脾气而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只是正常地寒暄了几句，便扭头离开了那里。

　　而这层平静如同清晨的浓雾，掩盖在凌厉的眉眼之间，但只是暂时削去了锋芒，他能感受到，雾气后的无尽深渊正永远凝视着窥探之人，不曾改变，也不会改变。米卡杰收拾好器具，忍不住叉着腰叹了口气，弄不懂接下来该做什么，旁边的银发男人似乎对此也毫不关心，就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凝望起窗外那越来越盛的雪花。

　　“锡兰高地红茶，配上葡萄干布丁，杏仁果酱塔，司康饼以及伊顿麦斯。听米卡杰说您不喜欢甜食，所以制作时特意减半了用糖量。”

　　会客室里的壁炉已经点燃了火焰，温暖的光溢入空气，烘干了冬季的阴冷和潮湿。高大的窗户前，微薄的雪色正透过玻璃，均匀地洒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即便是身材高挑的阿亚纳米，也在光影大面积的交错和碰撞之中，显得无力且渺小。金发的少年站在一边，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忍心打破这样宁静的画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会客室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米卡杰倏地回过头，竟看到自己的哥哥提来一塔精致玲珑的小甜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瑟雷斯坦因家从不重视名利，却将家人和朋友刻进了血脉。三层托盘上，用圆形小瓷碟盛装的甜品点缀着新鲜水果，经过高温烘焙而混合出一丝丝清爽的香甜。米卡杰不用去审视自己哥哥眼中掠过的那抹促狭，仅仅瞥一眼这份远远超出标准招待菜单的搭配，就知道哥哥这是已经把这位参谋长划进了弟弟友人的名单之中。

　　“哥……”

　　面对这样的特殊待遇，年轻人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他想了想自己和男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默默憋回了所有混乱的思绪，只别扭地唤了一声。而阿亚纳米转过视线，盯着少年泛红的耳尖瞧了片刻，才微微勾起唇角，出于礼貌地拿起最上层的那碟司康饼，放在手边的小圆桌上，剩余的则朝着米卡杰的方向挪了挪，示意其按照老规矩处理。

　　“不愧是第二区的神之家，心思很细腻。”

　　屋外的白雪被风卷起，扑在庭院的枝叶之间，就又是一年萧瑟掩埋了大地。温暖的火苗没有让他的脸颊涌上正常人的血色，男人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淋下黄油，却难得地压低了嗓音，说出了一句不知是否出于真心的赞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副官瞅着那些小食，颇为无奈地撇了撇嘴。

　　对此，黑曜就像是偶然欣赏到画廊中珍贵藏品的路人，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着装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尘埃。

　　“哪里哪里，倒是我的弟弟承蒙您的照顾。他小时候没离开过家，平时也任性惯了，这次是真的给您添麻烦了。说实话，今天清晨才接到您和巴尔弗阁下来访的消息，老爷和少爷又都不在家，庄园里人口虽多，但都不是能主事的人，所以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您要是有什么需求，也请务必吩咐在下。”

　　宽敞的房间内，伴随着柴火炸裂的声响，只听见平和的语调从年轻人的口中缓缓道出，滴水不漏。前面那么一长串的铺垫，只为引出最后一句不似叮嘱的叮嘱，身为欧克家的执事，黑曜说完，随即不卑不亢地弯腰行了个礼，清秀的面庞上根本查不出任何虚伪的痕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顺应他的话。

　　而在他的对面，鲜纯的黄油迅速浇满司康饼的内馅。阿亚纳米拿起盘边配套的金属小叉，轻轻地插入饼中，那松软的质感所诞生出的细微裂缝，很快便被四溢的流体所填满。他挑起半块，几滴液体顺势从切口滴进碟子中央，但他没有吃，只是盯着打量了片刻，就重新放回原位，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刮起雪一样的冷风。

　　“如果这样的话，不如先把门口的老鼠给清理掉。”

　　话音刚落，凌厉的眼刀没有任何犹豫，笔直地投向大门的位置。尽管米卡杰清楚，因为参谋长黑魔法师的身份特殊，哥哥这么提醒不仅是为了保护神之家所有居住之人的安全，也是为了让客人不用惹上某些麻烦的闲言碎语，但他没想到，自己家上司竟然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无视掉那些客套话，使唤起别人来。

　　于是，突然寂静的空间里，瑟雷斯坦因家的两兄弟不禁愣了一下，几乎同时睁大眼睛，回头看了过去。琥珀色的眼瞳中，一种莫名的紧张淡淡地渲开，他们以为自己真的会在角落里发现某些奇妙的小生物，可最终从门缝外飘忽进来的并非老鼠的胡须，而是镶着金色内衬的披风尾摆。

　　不用解释说明，米卡杰便立刻反应过来，门外站着的是那位口蜜腹剑的骑士团副团长巴尔弗。虽说不清楚皇帝为什么特别派遣身居高位的骑士来盯紧阿亚纳米，但少年不得不暗自感慨一下那人真的是尽职尽责，想来如果这时候恰巧路过一个没来得及了解具体情况的人，那人或许还会以为，陛下这是派了专人来保护房间里的男人来了。

　　“这话说的。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前往第一区边境检查修补守护结界的路上了。我都没嫌你麻烦，你还嫌弃起我来了？”

　　然而下一秒，醇厚的嗓音透过门扉的厚度，稍稍模糊了尾音。被发现的巴尔弗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急着露面，反而像是一头荒原上的雄狮，无论遇到怎样的境况，都依然游刃有余地驻足于门后的阴影里，只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地藐视着面前的一切。

　　屋外的风雪尚未消停，屋顶下的火药味又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米卡杰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想立刻把自己家上司拎起来，塞进另外一个不存在骑士团副团长的私人空间，奈何阿亚纳米没有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便冷笑了一声，将自己所有的不满都袒露了出来。

　　“谈不上嫌弃，只是觉得，如果阁下知道庄园西北边有座收藏馆的话，就不会无聊到四处蹲墙角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天光笼罩之中，银发男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隐忍不发的态度。黑色的风衣压住冰冷的灵魂，只见他微微压低眼睫，紫罗兰色的眼眸瞬间迸发起骇人的锋芒，就连说话时发音的部位，似乎都比平时低沉许多。米卡杰忍不住快速眨了眨眼睛，悄悄往阿亚纳米身边挪了挪，探究的目光则在对峙双方之间不断穿梭，试图从中寻找到合适的突破点，打断两人的节奏。

　　“说起来，之前刚听说哥哥回来了，梨花还特别高兴，一直说要去找你。现在看来，是没碰到？”

　　光源自行倾泻在金属器皿上，反射出强烈的视觉冲击。另一边，黑曜迎着壁炉摇曳的火焰，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便像是经验丰富的马术师，比自己的弟弟更快地抛出缰绳，牵引住了话题。而听到妹妹的名字，米卡杰一边满脸遗憾地摇摇头，一边承接下这个话题，同时心中不免开始担心，梨花会不会正好冲撞上心情焦躁的大设计师。

　　“没有。倒是碰见布兰先生了。”

　　或许是因为离开家太久，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从少年人的心底蔓延出整片黑暗的森林。他远远地望着窗外，然而身在会客室的位置，除了景观绝佳的中庭花园，就只有被雪覆盖的蜿蜒小径，通往庄园更深处的角落。

　　瑟雷斯坦因家的人都清楚，布兰先生长得圆滚滚的，虽然戴着海盗一样的眼罩，倒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人物。米卡杰记得小时候那位先生还会经常拿出些好吃的糖果，款待庄园里的小朋友。但是随着黑珠石的名气越来越响，这位设计师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并且似乎更喜欢把自己憋在房间里，捣鼓他的下一件作品。这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讲，是艺术家对于不断突破自我的执着追求，可仆人们背地里却渐渐觉得，他那是疯魔了才对。

　　“啊，他最近确实提到过，自己正急着寻找下一件作品的灵感……算了，我还是去接一下梨花好了。抱歉各位，在下先失陪了。”

　　作为大哥，黑曜显然也是有和米卡杰相似的顾虑。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朝着阿亚纳米颔首示意之后，便跨过地砖上的纹路，打算去把妹妹带回会客室，免得打扰到布兰先生。然而他还没踏出几步，门口的某位骑士大人就像是闻到了食物香味的猫，忽然就起了精神。只见他靠在门框上，敲了敲门，吸引众人的注意，随后眯起眼睛，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乍一看好像还衬托得他年轻了好几岁。

　　“等等，我去吧，正好也不想再待在这里干瞪眼，还被某人嫌弃。”

　　远离炉火的地方，阴冷潮湿仍然盘踞于阴影之中。还没等黑曜委婉地回绝，巴尔弗掰了掰僵硬的指关节，顺便伸了个懒腰，身体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藏在披风里的佩剑随着动作露出剑柄，胸口那象征骑士团的徽章也回旋着荣耀的流光，他没有给其他人留下任何商讨的余地，最后盯着漠不关心的银发男人看了一眼，丢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别乱跑”的警告，便迈开步子，闪身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之中。

　　于是很快，走廊里越来越弱的脚步声印证着一个人的远去。米卡杰目瞪口呆地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身边盯着甜点，却又明显不想吃的某位参谋长，又想了想终于逮到理由，光明正大溜出去闲逛的那位副团长，莫名觉得管家这个职业好像突然变成了学前教育的老师，整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自己的学生能突然整出什么幺蛾子。

　　“啊……还真是一位热心肠的骑士大人？”

　　尴尬沉默的气氛中，金发少年抓了抓头发，组织了半天语言，才勉强拼凑出一句分明带着疑问语气的陈述，就连向来稳重的黑曜都在原地犹豫了一下，随后加快脚步追过去，生怕客人在庄园里迷了路。而在听到身边人的轻声感叹后，刚刚保持沉默的阿亚纳米随即拧起眉，端着茶杯，质疑地瞥着自己的副官，弄得米卡杰立即后背一凉，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提前躲了两步，自己肯定又是在劫难逃。

　　“您这是吃醋了吗？”

　　金色的发丝晃过倒映风雪的眼眸，重新回归到两个人的房间内，少年人掩着嘴，站在男人的斜后方，假咳了一声，而从喉咙深处嘀咕出来的音量如同飞虫振翅，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和他预想的差不多，面对这个问题，阿亚纳米充分发挥保持沉默的权利，什么都没承认，就直接把淋好黄油的司康饼递了过去，动作干净利落到就差掰开对方的嘴，把食物统统倒进去。

　　一种自己正面对严刑拷打的怀疑感顿时涌上心头。米卡杰灵魂里隐藏的巨龙忍不住发出阵阵哀嚎，他不禁耷拉下肩膀，委屈地接过这份过于沉重的甜蜜负担。然而最近可能是流年不利，又或者是神明故意要惩罚少年，还没等他接稳碟子，一声突如其来的玻璃破碎声便如绽放的烟花，迅速席卷了风雪之下整座白茫茫的世界。

　　顷刻间，紫罗兰色和琥珀色的视线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在一起。簌簌的雪花在草叶尖颤抖了几下，向地面掉落，迟疑的两人意识到事情不对，都循着声音的轨迹，朝源头看去。

　　而那个方向，正是收藏馆所在的西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