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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墓 ...

  •   蓝色的蔷薇花,花语是绝望。

      米卡杰记得自己上次见到这种阴郁的花,还是在安特沃尔特战争之后的度假期间。那时,层层叠叠的花瓣柔软地聚拢成一簇簇的娇艳,足以穿透灵魂的蓝色附着在上,风一吹,就以溺毙一切的气势,飘荡起来自深海的层层波澜。

      如果从未见过,那就毫不在意,正因为曾经见过,所以才格外留心。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蓝色汪洋,渐渐沉溺其中,柔顺的发丝便无声地擦过稚嫩的眉眼,勾起漫长时光的悠久回忆。与此同时,某种沉重的心情趁虚而入,敲打灵魂中的怅然,少年换上驼色的牛角扣毛呢大衣,关合衣柜的门,然后额头抵上门中光滑的玻璃,半晌,终于低低地舒出一声跨越时间的叹息。

      行李中都是自己的衣服,他已经好好地整理进男人的衣橱里,和他的衣服并列堆叠在一起,或许过不了多长时间,两种不同的气息就会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渐渐融合成共同的痕迹。至于为什么要放在一起,只能说某位参谋长把本是客房的空间,硬生生改造成了杂物间,米卡杰仅仅看到堆在最外面的某个可疑的铁处女,就默默地把房门关上,并认真思考着要不要用水泥,彻底地封锁这个可怕的地方。

      晨光渐暖,对照着玻璃倒映中的自己,少年理了理领口,遮住所有不想被别人看到的痕迹。之后他看了眼身后收拾干净的卧室,戴上八角帽,就抬起脚步,匆匆地跑下一楼,而他的上司已经穿戴整齐,抱着那束蔷薇花,站在玄关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我们要去哪儿?”

      黑色的战壕风衣在双腿后垂下流畅的褶皱,腰带扣在腰间,束出健朗的腰线,男人侧过身子,怀中的花流动着鲜艳的蓝色,遮挡了小半段身躯,意外成为全身单调色彩里最耀眼的点缀,尽情释放周围空气中所有的忧伤与绝望。

      只是面对自己副官的提问,阿亚纳米并没有开口回答。他像是永恒秘密的守护者,或是漫长岁月的旁观者,单用一个转身,便无声无息地踏入屋外和煦的阳光。公寓前的石子路上,霍尔文牛皮的短靴踏出干净利落的踢踏声响,少年张开眼,琥珀色的眼瞳泛起淡金色的暖流,而在他的眼里,那抹修长的背影瞬间隐没于广阔的天地之间,似乎不再高大遥远,但寻遍四海八荒,又找不出任何一股厉风,能够轻易折断血肉中这具坚韧的骨架。

      即使没有语言层面的交流,米卡杰也能通过刻意放缓的步速,明白自家上司的心思。他没有多想,赶紧跟上男人,随着淡淡的花香,逐渐远离要塞中心的繁荣与喧嚣。与此同时,诗人笔下冬日的寂静慢慢地溢出天空,路边的落叶和落花遗传了秋天的萧瑟,与满地的枯草共同摇曳起几不可闻的叹息。飞鸟掠过枝头,两人走得越远,景色越清,能遇见的路人也就越少,直到周围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一种整个世界只剩两人并肩而行的孤独感,便如同沼泽地里的泥水,迅速漫上鞋面,湿了裤脚。

      “到了。”

      无法忽略的寒意渗透皮肤,凝结出的水珠足够在空气中化为几朵游荡的云。荒芜的颜色铺满大地,两人沿着草坪上的道路绕过低矮的丘陵,一座名为“战争天使指引方向”的大理石雕塑正屹立于平坦的土地上,与周围四季长春的树林完美地融为一体。

      剩下的,就是各种不同样式的墓碑,错落地排列在碧绿的树影之下,像是本就出生于这片领域的植物,以顽强的生命力,朝着远处的湖泊不断蔓延。独特的凝重被偶尔的鸟鸣唤起,外围石柱上悬挂的铭牌不再清晰,只能勉强辨认出公墓这个词开头的几个字母。米卡杰不禁放轻自己的呼吸,小心地跟随着上司穿过一座座斑驳的十字架,并最终停在了一棵挂满浆果的香樟树旁。

      那里,越过墓碑的顶端,可以窥探枝叶外的一湖蔚蓝。湖水流动的声音清澈地回荡在岸边,银发的男人弯下腰,把怀里的蔷薇花放在墓前,而年轻人站在旁边,摘下帽子,无声地读出碑上雕刻的文字,一时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尤克卡兹,末尾的年份定格于十年前,墓志铭处写着:忠诚的灵魂在此安息。

      “拉古斯语里的意思是雪风。”

      沾着露水的花瓣倚靠坚硬的石面,头顶的阳光穿过叶隙均匀地洒落,那些水珠便凝成了一粒粒光彩夺目的碎钻,滚动在微风徐徐之中。米卡杰抬起眼,看到银白的发丝后,男人眼底沉郁流转的紫罗兰颜色,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出的话语,其实是在解释墓碑上那个名字的含义。

      而他也瞬间回想起,自己刚刚进入参谋部的时候,同事们对话里那个总是尽量避免提起名字的那个人。

      “对于您来说,他也是很重要的家人吧?”

      碑上记录的生卒年经过简单的计算,就可以得出二十几岁的青春年华。金发的少年握紧了帽子,随后蹲下身,用手轻轻拭去墓碑上的浮尘,呼吸之间,尽是绵长的遗憾与惘然。他并不了解此处沉睡之人更加详细的过往,但冥冥之中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个忠诚的灵魂绝非普通的过客,甚至可能比家人还要重要。

      而不出所料,男人很快就用一个肯定的鼻音,回答了少年的猜测。自然卷曲的发尾扫过眼角,深邃的目光透过阳光下飞舞的尘埃,远远地望向地平线上的湖泊,好像低空掠过的白鸥,尾羽蘸起几滴天蓝,就展翅飞向那永无止尽的远方。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二十年前他就跟在我身边,直到十年前,作为我的副官,他替我死在了别人的刀下。”

      共鸣腔中,富有磁性的嗓音慢慢倾泻,即便没有优美的修辞,那独特的音色也能携着思绪飘往曾经那些泛黄的岁月。男人伫立在树下,低头凝视着这座坟墓,脚边是数不清的紫黑色浆果。米卡杰听了,不禁仰起头,望向身边的上司,却看到金色的光斑凌乱地披在他的肩头,卸下他冰冷强硬的外表,并伴随枝叶簌簌,左右摇曳起烟波般淡淡的愁意。

      十年前,能让帝国的军人拿起武器的,就只有那场声势浩大的拉古斯战争。米卡杰明白过来,这场战争让自己的挚友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和家族的荣耀,同时,也让面前这个男人永远失去了重要的同伴。他开始无法为这场战争做出合适的评判,毕竟胜利的喜悦是暂时的,但掩埋下的伤痛却像一个幽灵,永远一边哭喊着,一边徘徊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光荣大地上。

      “他一定是一个很温柔细致的人。很高兴您能带我来见见这位前辈。”

      想到自己刚刚接手工作手册时,本子上预先记录的每一条注意事项,金发的副官忍不住做了次深呼吸,然后伸出手,悄悄扶正了墓地上的几朵蓝蔷薇花。而阿亚纳米站在那里,也笑了笑,只不过这次的笑容干净而又纯粹,就是微微提起唇角,不添加任何的嘲讽或者漠然。

      于是很快,米卡杰站起身,拍了拍外套的尾摆,但心中的惆怅却并没有因此完全消散。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人内心柔软的那一面,却是第一次那么强烈且直接地感受到,站在这里的不是什么神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而已。

      “那二十年前,因为您知道了自己是费亚罗廉,所以才认识了约克卡兹前辈吗?”

      树荫下,迎着冰凉的清风,几颗果实恰好地掉落到不太平整的水泥小径上。男人垂下眼眸,盯着那些小小的果子打量了片刻,便漫不经心地抬起脚尖,把它们统统扫进旁边的草坪中。之后,面对自己副官的好奇,他沉默了半晌,才像是吐出了一口烟雾,用最简短的词语,轻飘飘地说出了那段过于真实的过去。

      “不。因为想起来了,所以身边就只剩下雪风他一个人了。”

      单纯的叙述中不包含任何的尖酸刻薄,音节与音节之间的过渡也保持着醇和而又圆润的腔调。然而尽管如此,金发的少年依然能够感受到,好像有很多把迟钝的刀子,忽然狠狠扎了过来。他想象出那个时候,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是怎样被众人抛弃,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贵族圈子里重新站稳脚跟。

      凝视着那块沉重的墓碑,米卡杰忍不住皱起眉,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到底符不符合二十年来真实的经历,但靠着只言片语,他还是触碰到了话语背后,那海市蜃楼般隐约模糊的压抑。

      “这样啊……没事,现在可是有很多人呢。参谋部的大家都会陪在您身边的。”

      笨拙的安慰没有经过很多的考量,便自然而然地淌过舌尖。枝头飞鸟鸣叫的声音起起伏伏,少年挠了挠后脑勺,转过头看向阿亚纳米,并下意识地扬起暖阳似的笑容,而那一瞬间,就好像真的有层金箔的光亮,泛动于青涩稚嫩的眉眼之间,照亮了眼底缓缓旋转的阴霾。

      此刻,风衣的腰带稍稍晃动起来,金属挂扣之间相互碰撞,摩擦出清脆的声响。不知不觉间,男人的余光被那抹笑容占满,整个世界似乎都因此多了几分明媚。清静的天地仿佛未曾经受黑暗的洗礼,他沐浴着花香,不禁陷入无声的思索,半晌,才旋转脚跟,面对着金发吹拂的年轻人,紫罗兰色的眼眸淌过静谧的云影天光。

      “那你呢?”

      男人低头凝视着米卡杰眨动的眼睫,开口,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便挣脱牙关的束缚,顺着湿润的空气,掉入少年的耳中。现下四周无人,只见阿亚纳米向前迈出半步,投下的阴影盖过跃动的光影,完全遮蔽了对方眼中倒映的广袤天空。之后,他又伸出手,手指穿过灿金发丝,轻轻按住对方的后颈,目光则如同徘徊的长蛇,从眉骨下放大的瞳孔,不动声色地挪向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

      接着他说。

      “这次我给你机会。如果不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可以立刻离开。”

      柔软的发丝在风中掀起阵阵麦浪。米卡杰仰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刹那间,好像有千百年的洪流穿行而过,就连胸腔内循环的呼吸都不禁凝固了几秒。

      面对男人的提议,那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或者说这种问题,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可作参考。他只能一手攥紧帽子,在认真沉思片刻过后,抬起另一只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揪住对方的衣领,向下拽去,直到两人的视线处于同一高度,这才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句话也许我要原封不动地还给您。如果您知道了我的秘密的话,您还会像现在这么想吗?”

      泡沫一般的话语荡漾在两人的对视之间,随时都能被一声沉重的叹息吹散形状。米卡杰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对方那不为所动的面庞,迫切地想要从中搜索到任何一道象征退缩的裂缝。然而阿亚纳米看上去是猜透了年轻人的心思,只见他主动前倾身子,抵上少年的额头,紫罗兰色的眼眸如同黑暗的深渊,试图将眼中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囊括进自己的触及范围之中。

      花瓣上的一滴水珠从边缘滚落。再也没有理由拒绝的米卡杰愣了愣,最终只好闭上眼睛,无奈地换了口气。此刻,他就像是要打碎冰层的独孤探险家,收起笑容停顿了一会儿,才张开口,一句接着一句地发出连续而又清晰的反问,既不会急促如鼓点,也不留下任何可供喘息的机会。

      他问道。

      “即便我是重生过一次的人?”

      “即便上一世的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违抗命令,拒绝带着泰德回到军队?”

      “即便最后,我是死在了阿亚纳米的手中?”

      少年每说出一个音节,封闭的冰面就被凿出一个缺口。他知道,自己的秘密与阿亚纳米的相比,简直是无关紧要的琐事。然而如果是其他人问起,他或许不会表现得如此顾忌,可现在偏偏是这个男人问了起来,这就让他多少有些无能为力,不确定揭开伤疤的自己,还能不能保持坦然的心情,继续待在男人身边。

      说到底啊,其实是对自己的不信任。毕竟每个人都明白,上一世的记忆只镌刻于少年的灵魂之中,对于他人来说,那些话可能更像一部文笔拙劣的小说,只不过主角的名字恰好和自己相同罢了。

      如今,心中隐藏的鸿沟如今被完全掀开,腐朽的泥土正散发着新鲜的气味。所以当阿亚纳米拧起眉,陷入漫长的沉默时,某种巨大的失落便忽然滚落,瞬间压上了他的肩膀。坚定有力的语句停歇在尘土之中,于是从那一刻开始,米卡杰就了然地垂下视线,同时呼出了一直闷在胸口的浊气,仔细盘算起成功催眠自己“昨晚只是被狗咬了”的可能性有多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少年想出一个结果,清幽的香味便扑鼻而来。米卡杰根本来不及反应,一个冰凉而湿润的吻便和风细雨般落了下来,堵住了破碎的呜咽。湖水拍打河岸的浪花扬起又落下,他不禁诧异地屏住呼吸,根本抵挡不住香气在口腔里的肆意蔓延,只能在节节败退之际,任凭炽热的追逐和纠缠,在自己脸颊上烧起一片滚烫的枯草。

      令人窒息的寂静时刻正在缓缓地流逝。许久过后,男人才松开少年,然后用指腹轻轻抹掉唇角的一点晶莹。阿亚纳米无比淡然地接受了少年所有言论,那张平静的脸上没有流露任何的惊讶,反而像是刚刚听完了一场学术报告,心中更多的则是对于听闻之事的思考。

      “我明白了。重生这种事,本不应该存在的。不过现在冥府并没有神打理,出现这种意外也可以理解。”

      而与此同时,攥着他衣领的手也慢慢松开。米卡杰垂下胳膊,恍惚地盯着不知何时掉落地面的八角帽,眸中的光亮闪烁不定。他一面轻松于秘密的吐露,另一方面又茫然于对方展现出的极度冷静——男人和预想中的不一样,他既没有对自己每次都违抗命令保护泰德而感到生气,也没有对你死我活的过往感到诧异,他的双眼如此风轻云淡,就好像完全不在乎重生之前两人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或者说是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这样也好,上次没能留下你的灵魂,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这次我才能在命运重启之后没有错过你。”

      那边,银发的男人捡起地上的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便自然地递给了对方。阴凉的草木环绕四周,往常那充满威信的语气回归耳畔,少年接过帽子,听着这宿命论般的言论,呆滞地打量了对方好久,随后便自嘲地撇撇嘴,并且再次嫌弃似的抖了抖帽檐,才磨蹭地戴回到头上。

      “你这个固执的混蛋……”

      金色的发丝晃过微小的弧度,轻声的抱怨也仅仅游荡在米卡杰的唇齿边缘。他斜着眼睛,偷偷瞥了眼自己的上司,随后便独自转过身,一步一步慢腾腾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这下,他算是明白了,即便自己立马编造出两人生生世世都不共戴天的血腥故事,也绝对不会动摇现在的阿亚纳米。

      于是刹那间,某种莫名其妙的安心稳住了他的灵魂,少年红着耳根,不禁微微呵出一口热气,然后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仍然停留在原地望着自己的参谋长,最终略显无奈地笑了起来。而两人之间,往世的风恰到好处地摇动起枝叶,几片蓝色的花瓣迎着气流,在空中飞旋着,像是下了一场蓝色的冬雨。只是不同于上一世那般陌生,现在的男人正安宁地站在树下,身姿挺拔,落叶和飞鸟都能成为他肩头的装饰,触碰到血肉下冰冷而孤寂的灵魂。

      说来奇怪,两人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可如果没有人主动跨越,那就是永远的天堑。米卡杰注视着脚下这段绿荫覆盖的羊肠小道,动了动脚尖,半晌,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抱怨,一边握紧双手,气鼓鼓迈开双腿,快步走到阿亚纳米的面前。

      一阵花香便就此袭过。只见他故技重施地拽下自家上司的衣领,嘴唇则像是一只雪地飞鸿,飞快地掠过对方的唇峰,却不留下任何踪迹。

      然后他附在男人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这个混蛋。”

  •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
    本来想凌晨发的结果写到后面卡壳了,怎么都不满意,所以就佛了,默默拖到现在(瘫)就是有点对不起雪风,被塞了那么一大口狗粮哈哈哈哈不过这也算得上是见攻方家长了(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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