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86、回家

　　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十五岁少年，离开学校还没几个月，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飘了。

　　如果换做前世，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那个勇气，敢同冷酷无情的参谋长当面叫板。然而重生过后的现在，当他再次抬头看到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满脑子只会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偶然经过的路人，莫名其妙便被封为了铲屎官，摊上了这么一只强行碰瓷的大型猫科动物。

　　摇曳的树影下，风吹过碧绿色的轨迹。认命的少年眨了眨琥珀般的眼眸，如同偷到骨头的小奶狗，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扭头就溜。只可惜还没等他跑出去几步，便迎面就撞上了另一个物体，鼻前顿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一阵糖果的甜蜜气息。

　　“哈哈哈，小米卡杰你跑这么快干什么？阿亚哥又不会吃了你。”

　　即便不去看，光凭那熟悉的苹果糖气味，米卡杰也能知道自己到底撞到了黑鹰里的哪只哈士奇。狭窄的泥土道路上，只见休加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根苹果糖，笑嘻嘻地低下视线，打量着耳根通红的年轻人。而少年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鼻子，却只能假咳一声，装作刚刚脚底抹油的人并不是自己。

　　“不过阿亚哥终于带你来见他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黑色的短发下，方形的太阳镜镜片挡住了大多数的阳光。此刻，像是看透了某项事实，黑鹰的少佐弯下腰，朝着米卡杰挤了挤眼睛，戏谑的光立刻在淡淡的阴影之中流动起来。向来充当管教角色的科纳兹不在附近，几步外的阿亚纳米立即抬起脚跟，有点无可奈何地踩着边缘的草坪，绕到休加身边，话不多说，伸手就硬生生把人从少年身边拽开。

　　刹那间，一阵哀怨的长叹划破天空，惊起了几只藏在枝叶后面的白色飞鸟。或许是揪到了头发，休加一边委屈地护着自己的后脑勺，一边叼起糖果，然后匆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揉捏得皱巴巴的信封，递给银发的参谋长。

　　如果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信件，通常情况下应该是经过副官初步筛选，再和其它当日的文件一起送上长官的办公桌。所以，阿亚纳米瞥了眼吸着中融化糖水的成年男人，便松开对方的后衣领，接过那封信端详了起来。就连一旁的米卡杰也不禁投去好奇的目光，想知道究竟是谁的信，才能让休加亲手送到参谋长的手里。

　　却看到了信封右下角，用黑色墨水勾画出的沃伦的姓氏。

　　红色封蜡上，戴着宝石头冠的孔雀纹章似乎正闪烁着细微的浮光。信件之前就被拆开过，阿亚纳米很轻松就掀开圆形的蜡块，从中抽出一张沾着草药味的信纸，视线则飞快扫过上面记录的所有文字。之后不过两秒，他便把纸张重新折叠好，塞回封套里，紫罗兰色的眼眸却莫名多了几段藤蔓般的思虑，正在不断地蔓延与缠绕。

　　“信上说了什么？”

　　随着眸光的流转，周围静谧的气氛都好像被凝固了起来。米卡杰观察着男人脸上表情的变化，忍不住眨了眨眼，小声地打听一下。然而阿亚纳米却在拿捏信件的指尖上多注入了几分力气，白色的纸张便像是撞上了无形的火苗，迅速化为一滩黑色的灰烬，纷纷扬扬地从手上洒落成雪，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没什么。就是沃伦家的家主说，考尔比失踪了。走吧。”

　　一阵风路过，银白的发丝拂过眉骨，地上的尘屑便翻滚着飘过鞋面，并最终坠入附近凹凸不平的泥坑之中。男人瞥了眼自己的副官，平静如霜的语气漫不经心地编织出客观事实的描述，看上去并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米卡杰想了想，哦了一声，也就没再追问，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一提到考尔比，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当初在沃伦家的那段奇幻经历，而憋笑又是件很费劲的麻烦事。

　　而且少年记得，当初在离开沃伦家的时候，家主就关了考尔比的禁闭，而那位黑魔法世家首席最后看向自己的眼神，犹如草丛中蜿蜒爬行的长蛇，冰冷中还掺杂着无法忽视的致命毒素。如今隔着时空，那股杀气依然可以湿透后背，让人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悬挂在虚空之中，时时刻刻凝视着自己的咽喉。

　　很快，薄薄的雾气从口中呼出，阿亚纳米最后看了眼熟悉的墓碑，便转身沿着唯一的道路向回走去。少年立刻跟了上去，只有休加仍然留在原地，吊儿郎当地冲着他们挥了挥手，便大大咧咧地坐到那个沉默的墓碑边，并掏出一把糖果洒在十字架前。

　　“马车在外面等着呢。我再陪陪雪风，跟他好好聊聊你们俩的事情哈哈哈哈。”

　　半空中，零碎的叶片相互遮挡，只有天光可以斜斜地穿过空隙，印下满地数不清的光斑。太阳镜先生轻佻的声线在背后响起，又以略显落寞的尾调消逝在冰冷的空气当中。米卡杰没来得及看清休加的脸上掠过怎样的情感，就跟着自家的长官跨过墓园的转角，重新投入星海一般的寂静。

　　离开墓地的路并不漫长，米卡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绕过那座天使雕像，就看到两辆马车停靠在大路边，其中一辆的车厢上还挂有皇室的标志。一位戴着礼帽的人正靠窗坐在那辆马车中，面无表情，只用余光傲慢地瞧了眼车外靠近的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对此，银发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少年以为那人只是偶然路过，也没多想，就跟着阿亚纳米钻进另外一辆空闲的车厢，打算好好歇歇这几天经历了各种紧张刺激的心脏。

　　于是等他刚刚坐下，随着车夫皮鞭的扬起，马蹄踢踢踏踏的声响便有规律地传进耳朵。手边，方正的车窗围出一个小小的画框，生命旺盛的树林被细腻地描绘在框中，并渐渐流动成绿色的江河。轻微的颠簸如同波浪一般包容着敏感的神经，昨晚没睡好的米卡杰不禁打了个哈欠，就撑着下巴，与男人坐在同一排，各自欣赏起各自的风景。

　　“说起来，你好像还没和我说过，重生前你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这种安详和谐的沉默中，阿亚纳米倾斜他的目光，从少年头顶的发旋，落至晃动的发丝下若隐若现的耳垂。封闭的空间只能容纳两个人，呼吸间尽是彼此的气息相互交错。他慵懒地坐在那里，思量了片刻，便张开口，像是迂回前行的漫步者，忽然把话题重新带回到先前未完结的地方。

　　“嗯，重生前？”

　　领口厚实的毛呢面料簇拥着流畅的下颌线，米卡杰揉了揉眼睛，听到对方的话语，不禁愣了一下，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坦白了重生这件事。他伸直了双腿，喃喃地重复一遍话语中的关键词，回想着记忆中所有的悲欢离合，就像是温故了场电影，不禁扬起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和现在差不多。那时，我也是在离开欧克家之后，读了士官学校，认识了泰德，然后毕业，勉勉强强地通过考试，就连修里在考场上哭出来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说完，少年突然停顿了片刻，太阳似的眼眸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树林里狐狸尖细的叫声越过树冠，眼皮上挂着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他坐直身子，立刻掩饰性地用手指挡住唇角，然后转过眼瞳，一本正经地盯着男人的侧脸，还故意清了清嗓子，生怕对方听不到一样。

　　“啊，真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可能就是毕业考试通过以后，泰德揍了那个阿亚纳米一顿吧。为了避免那个小肚鸡肠的阿亚纳米打击报复，我只好偷来一台飞行器给泰德，让他出去避避风头。只不过没想到那个心胸狭隘的阿亚纳米最后查到了我的头上，所以我就被弄死了。”

　　为了增加信服力，米卡杰甚至一边说着，一边拼命地眨动眼睛，试图挤出波光粼粼的眼泪出来。但可惜对方完全没有被这毫无诚意的演技打动，只见阿亚纳米拧起眉头，上半身不动声色地朝着外侧倾斜几度，仿佛是碰到了刚掉入泥潭的大型犬，就怕下一秒会被扑上满身泥泞。

　　“但凡你编谎话的时候能多用点心，我或许就会信了，米卡杰·瑟雷斯坦因，说谎成性也是要下地狱的。”

　　冷冰冰的语气化作无刃的匕首，雨点般淋湿了少年的灵魂。被戳穿的米卡杰随即悄悄地吐了吐舌尖，满脸无辜地望过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却不知道自己向上挑起的嘴角，早已出卖了他那恶作剧得逞一般的愉悦。

　　“这算得上是死神大人的忠告吗？可我也算不上撒谎，至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真的……好吧，我承认，不是害怕打击报复，是已经打击报复了。但我偷来飞行器帮泰德成功逃到了第七区教会。然后，然后我就被扣押了啊。”

　　说到最后，少年自己都有点无法再欺骗自己。他妥协地举起手臂，做出了个投降的动作，然后乖乖靠着车厢的墙壁，扶着额头，发出了气球漏气似的轻笑。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应该无比沉重的话题，在坦白之后，竟然就变成了某种相互调侃的小把戏，而且还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懂。米卡杰不禁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同时开始庆幸有人能分担这个秘密的重量，而自己也终于不再有任何的顾忌。

　　“按照你这么说，让我猜猜，那个我是不是在你的灵魂上施加了契约封印，让你在家人和泰德·克莱恩之间做出选择，而你最终又很不幸地谁都没有选？哼，这么看来，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如果我是你，当初就直接选择一起逃走。”

　　旁边，阿亚纳米挑起眉，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嘲笑起少年叙述的那些事情，没有保留任何的情面。而少年听到这几乎完美的猜测，脸上笑容顿时僵住，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身边的男人是不是也是带着记忆重生过一次。

　　“您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生涩的气流在喉咙中盘旋了几圈，最终擦着齿面，愤愤地溢出口腔。米卡杰惊讶地盯着自己的上司看了半天，然后几乎是咬着牙，缓缓丢出了一句满含郁闷的评价，就差再翻个白眼，嫌弃一下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没想到男人仿佛是没发觉同伴的不满，突然伸出手，用安抚炸毛宠物那样的手法，用力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刹那间，冰凉的气息缭绕于脸侧，头顶金黄色的发丝便乱七八糟地翘了起来。米卡杰坐在原处，晃了晃鞋尖，欲言又止地凝视着阿亚纳米眼中隐约漂浮的笑意，便默默咽下一团空气，扭头对着玻璃的反光，迅速将头发整理回原来的模样。

　　“那么您呢？真要说起来，您不是也从来没和我说过您以前的事情？”

　　平稳飞驰的马车沿着道路继续向前，窗外的景色也从郊外寂静的平原，渐渐生长出稀疏的低矮房屋。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少年也想从男人的故事中，搜寻到一些值得戏说的内容，然而，还没等自己把话说完，他便透过车窗玻璃，瞥见了跟在后面的一辆马车，车厢上还标有熟悉的皇家标志。

　　米卡杰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墓园外自己看到的车。两辆马车保持着稳定的距离，少年抿起嘴，立刻下意识地缩回身子，之后又望了望车外陌生的景色，才猛地扭过头，差点撞上男人的肩膀。

　　“等等，这不是回要塞的路。”

　　本能的警觉如同一盆凉水，彻底驱散了少年体内的困倦。米卡杰慢慢地收回双腿，降低重心，将肢体调整到随时可以进行进攻或防守的状态，脑子里却一片混乱，完全摸不透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尽管如此，军人身上贯彻的凌厉气息还是回到琥珀色的眼眸中，阿亚纳米平静地注视着身边的副官，依旧保持着安稳的姿态，银白的发丝则跟随着马车行进时的律动，从眼尾悠悠地晃至内眼角，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

　　“我也没说要回要塞。”

　　半晌，迎着少年逐渐疑惑的眼神，他才在阴影中，勾起一抹镇定自若的笑容。

　　“我们是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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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要开始新篇章啦，撒花！之后回归剧情线，虽然剧情完全没有想好嗯哼（顶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