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84、费亚罗廉

　　费亚罗廉是谁？

　　是死神，是黑暗，是堕落，是杀了天界长者女儿的凶犯，是给人界带来永恒黑暗的罪魁祸首。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米卡杰就从大人们那里听到了很多关于费亚罗廉的传说，即便从来没有一个人真的见证过当时的场景，但对于千年前的描述流传至今，却足以连成篇幅恢宏的史诗。人们能准确说出每位神明长得如何，佩戴了怎样的首饰，在谢迪鲁圣战中又说过怎样的话语，甚至连流了多少血都一清二楚。几乎每个人都听着这样的睡前故事长大，因此，对于费亚罗廉的恶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所以，当一只手臂在自己面前突然变成黑色的骷髅，听到如此自我介绍的少年第一反应是觉得男人彻底疯了。

　　“啊，真是疯了。说真的，别这样耍我，我已经忍您很久了。这个玩笑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宽敞的房间里，所有的光辉都从男人的背后四散开来，冬季的日光就这样暖洋洋地将世界烘成漫天的白色，好像树起了一面琉璃幕墙，反射神明高大的姿态。米卡杰忍不住蹙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回想起沃伦家见到的那些幻觉，不悦的情绪便在胃里持续地翻腾出咕噜咕噜的气泡。

　　虽然他并不反感同性之间那种超越友谊的活动，但是不管怎样，他总觉得，这都只会发生在恋人之间，或者是寻求一夜之欢的床伴之间。昨晚的筋疲力尽已经让少年够憋屈的了，对方后来的解释也让他心情郁闷，他敢发誓，如果两人是上面那两种关系就算了，可偏偏男人身为上司，自己只是下属，再怎么说惩罚，也应该不会发生昨晚的事情才对，除非其中有一个人没有正常思维。

　　“既然您那么想听秘密的话，那我的秘密就是，我真的没办法理解您说的标记。我没有在歧视谁，只是正常人，我是说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是因为喜欢才会去和别人□□吧。喜欢快感也好，喜欢人也好，哪里会有人只因为您那种原因，就要强行和别人上床的啊。”

　　如今两人间的关系成为模糊的分界线，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种关系。米卡杰苦恼地揉了揉后脑勺，头顶的一缕发丝便翘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里，淡淡的香气经过清晨的发酵，缭绕起雾水一样的朦胧，他瞥了眼近在咫尺的男人，无奈的神情顿时毫无掩饰地挂到了脸上。只是椅子两侧的扶手限制了范围，他不得不歪过身子，才能像大风过境后的行道树，动作生硬地向旁边倾倒，赌气似的躲过那随时可能发生的触摸。

　　然而对面，光氤氲了银发下锋芒毕露的眉眼。各自呼吸的声音格外清楚，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下，男人站在那里，却没有主动触碰少年，只是简单活动了一下自己的骷髅手臂，纤细的骨头和关节便相互摩擦，隐约发出了腐朽的轻微声响。

　　“那么按照你的意思来说，你是不喜欢了？”

　　很快，低沉的嗓音震动空气，将冰冷的嗤笑传进少年的耳蜗里。与之而来的寒意毒药般沁入血管，米卡杰不禁愣愣地看着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以为对方是故意使坏，把话题挑到对于技术的讨论上，脸颊立刻涨得通红。记忆之海不受控制地翻出昨夜的浪花，他用力地瞪了眼阿亚纳米，然后连人带椅子地往外挪了挪，生怕自己被男人彻底套牢，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

　　“也没有那么说……啊，不是，说这个做什么啊，您还是正常人吗？”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项圈，米卡杰觉得自己能够立刻写出一份八百字的辞职信。他提高了音量，不满地抱怨起来，然而，当他再次说出“正常”这个词的时候，声音忽然弱了下去，潜藏在水底的思绪闪电般击中心脏，让他忽然意识到，如果男人真的就如他所说，是神话故事里的死神的话，那岂不是正好满足了不是正常人的条件。

　　想到这儿，少年瞬间全身僵硬地待在原地，只剩下颤动的眼珠子悄悄地挪往自己上司的方向。脸上的旧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限制活动的扶手也忽然成为特殊的保护壳。之后，他扯了扯嘴角，盯着阿亚纳米那面无波澜的表情打量了许久，大脑这才在史无前例的信息攻击下放弃挣扎，彻底地选择宣布宕机。

　　“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

　　金属挂件的叮当声里，米卡杰吞了口空气，随后恍惚地抬起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确定其并非幻影，也不是由别人假扮出来的。而男人见状便顺势扣住了少年的手腕，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于是刹那间，和冰霜差不多的温度在两人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金色的飘带从胸口垂落至地面，阿亚纳米轻而易举地便将自己的副官拉回身边，而金发的少年眨了眨眼，也终于借此机会，看清了金属饰品上那雕刻精美的费亚罗廉之印。

　　“你说的没错，安特沃尔特的时候，你并不是在做梦。当时你已经被阿尔杰农杀害，灵魂徘徊于阿格隆河边，是我把你带了回来。”

　　深沉的阴影从眉骨投落，银白的发丝便拂过眼睫，晃碎了深海里散布的繁星。斗篷的布料窸窸窣窣，男人弯下腰，出言坦白的同时，携去了一缕幽香。此后，他把少年的手腕内侧凑到鼻尖，像是贪图血液的魔鬼，湿润的呼吸轻轻覆盖青色的血管，少年不禁颤抖了一下，心中的年少气盛就在四目对接的那一瞬间消融成雪水，逐渐熄灭藏匿于灵魂深处的不安。

　　“那我胸口的费亚罗廉之印……”

　　过去几个月里，一些曾被忽略的事情仿佛找到了串联的线索，正一点点地拼凑出故事原本的风貌。米卡杰仰着头，错愕地接受着对方口中的真相，衬衫下的胸膛起起伏伏，竭力撑起平稳连续的呼吸。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这一世竟然又死过一次，不过这次，救了自己的，竟然就是面前触手可及的男人。

　　过往千年之中，人们一直虔诚地向神明祈祷，却没有人真正见过神明。所以当神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忽然拥有了实体，并出现在自己身边，想来任谁都没法瞬间理解。停顿了片刻，米卡杰终于按下最初的惊慌，开始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起男人，而阿亚纳米似乎也不急于让少年完全冷静下来，只是眯起眼睛，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解答着，一边观察着对方脸上表情的变化。

　　“那个使役魔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想吞噬你的灵魂。为了防止类似于阿尔杰农的意外，我才让它继续待在你的身体里。”

　　陈述事实的口吻平静到不掺杂任何情绪，仿佛一杯不加糖的白开水，透彻地容纳周围原本的模样。银发男人说完，便松开少年的手，像是松开了某种沉重的负担。顷刻间，周围的环境随着他的动作迅速回归正常，血肉重新包裹骨骼，漆黑的斗篷与金色的饰品也犹如一缕轻雾，褪回洁白的浴袍。早餐的香气仍徘徊于餐桌，米卡杰默默地收回胳膊，然后坐在那里，倒吸了口冷气，试图理清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出的这个秘密，确实是一个惊天大秘密。

　　“不行，我需要消化——啊，等等，难道黑鹰里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高大的落地窗边，草木晃动的影子拓印在地板上，诞生出一幅没有颜色的图画。阿亚纳米坦然地踏过那丛无形的草叶，取来温热的咖啡杯，然后放到厨房的水池里，动作自然得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受到心灵冲击的副官则被丢在旁边，独自扶着额头，沉思了半晌，才有点委屈地耷拉起肩膀，宽松的领口也就沿着肩部的线条，向下掉落了几分。

　　然而这次，他的上司没有回答，算的上是默认了少年的猜想。

　　空气中的灰尘毫不在意人类世界时间变化，自顾自在光束的笼罩下，漂浮着轻盈的轨迹。得到答案的米卡杰不由再次叹了口气，椅子上柔软的坐垫似乎都变得有些硌人。他回忆起沃伦家的黑魔法师们对自己上司的态度，终于能够理解考尔比为何会表现出那么疯狂的崇拜。但唯一让他依旧茫然的，就是他实在没办法把自己熟悉的这个工作狂，和传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恶魔画上等号。

　　这是米卡杰·瑟雷斯坦因第一次对教会的正典产生动摇。

　　“我不知道之前发生过这么多事。嗯，或者说，我好像确实应该庆幸自己能活到现在。之前给您添了麻烦，很抱歉，也谢谢您。”

　　半晌，少年垂下头颅，金色的发丝顺着额头泻下流畅的弧线。说实话，上一世听到泰德的身世，他并没有太多震惊，反而很高兴，觉得自己的朋友距离找回家人又更近了一步，然而这次，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毕竟他完全明白，背负这个秘密的男人一定再也无法过上正常人类的生活。他盯着地面的纹路，十根手指焦虑地交叠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海中上下翻飞，一时间不知道该选取哪个话题，才能避免两人之间产生更大的尴尬。

　　阿亚纳米倒是气定神闲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卷曲的发尾搭着肩颈，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任何岁月流逝的痕迹。他架着腿，凝视少年的侧脸，清浅的沉默荡漾在抿紧的唇角，和平时没有太多的差别。

　　“那您一直都知道，自己就是费亚罗廉吗？”

　　原本灿烂耀眼的琥珀圆眸如今躲进了阴影之中。过了一会儿，米卡杰捏了捏鼻梁，轻风细雨一般的声音从舌尖虚弱地掉出。他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想冲出唇齿的枷锁，细致地解剖男人隐瞒已久的秘密，然而最终，经过激烈角逐率先击碎封锁的，却是一个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少年感到有些后悔，可是对此，男人竟然罕见地露出了转瞬即逝的犹豫。眼睫压低，紫罗兰色的眼眸化作海面下的暗流，将海底沉沙重新卷回浩瀚的星空，他收回视线，看了眼桌上的报纸，才用最简短的话语应付了对方的提问。

　　“不。是二十年前。”

　　沉闷的句调向下坠去，好像有什么回忆也跟着一起被拉下了深渊。米卡杰不禁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却意外发现报纸的封面新闻，竟然是关于米迦勒之瞳现世的官方辟谣。

　　辟谣中，皇室和军部似乎决心要把之前要塞里的动乱，坐实为实验室进行拉斐尔之瞳实验时发生的意外事故。而紧随这份辟谣的，则是对泰德·克莱恩的通缉。只是通缉的理由被说成是偷窃实验的机密资料并畏罪潜逃，和米迦勒之瞳丝毫不沾边。少年作为动乱的制造者之一，悄悄握紧桌下的双手，虽然心里能够猜到官方这么做的动机，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太高兴。

　　“如果你还想着那个奴隶的话，或许我会按照以前的方法，将你的灵魂完全收归自己所有才好。”

　　粗糙纸页上的油墨工工整整地印刷着毋容置疑的官方解释，米卡杰微微前倾身子，希望能够辨别出更多的信息，可还没看上两行字，那边的阿亚纳米忽然就化身为守护金银财宝的恶龙，对入侵者发出了阴冷的警告。于是在那一瞬间，少年立刻绷直了腰身，目光假装自然地飘到窗外人工修剪的草坪，就差再吹起一段技巧拙劣的口哨。

　　“灵魂什么的，果然是死神啊。不过，既然在人界，好歹用正常点的方式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偏过头，摸着脖子上的项圈小声地嘟囔了几句。不过好在敲门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的话语，男人并没有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也没想搭理。只见他站起身，径直走向大门的方向，米卡杰想要跟过去，但下一秒，当他意识到自己身上不太合适的穿着后，便立马缩回原地，只伸长脖子，好奇地朝外打探起来。

　　却看到男人提着自己宿舍里的行李箱走了回来。而他的另一只手里，正抱着一束新鲜的蓝蔷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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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写了一篇费夏的短篇，写嗨了，所以这篇咕了很久（捂脸）两人的相互坦白过程比我想象的要久，哈哈哈哈下一章继续坦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