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83、彼此的秘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安特沃尔特那会儿，我其实不是在做梦，对吗？

　　米卡杰忽然这么问，并非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几个月前，他便见过荒原上的密林，闻过草原上的花香。只是当时，他在安特沃尔特后勤基地的病房里醒来之后，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场荒诞又逼真的梦，或者说，按照梦境分析理论，觉得是自己的潜意识为自己精心编造了一篇蹩脚的童话。此后他压根就没有怀疑过，直到昨天夜里，他重新回到了那片僻静的土地，重新见到了土地上穿斗篷的男人，才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以为的梦其实是真的。

　　所以他提问，其实就只是寻求某种证实罢了。

　　浴室的地砖上，那些细碎光斑随着光照的角度，缓缓地变化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几何形状。清澈的流水如同悬崖边垂挂的小型瀑布，从水龙头里喷涌而下，溅起透明的水花的同时，发出哗哗的声响。少年眨了眨眼睛，光着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鬓角发丝翘起的弧度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将窗外的阳光渡向眼睫。

　　记得几个月前刚入职的时候，虽然事发突然，但宿舍的衣柜里却早已准备好了整套合身的军装。然而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少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换洗衣服，只能摸出男人的衬衫穿上，尽管有点松松垮垮，但也可以暂时应付一下。只见他默默地挽起袖子，接一捧清水抹了抹脸，然后便有些茫然地盯着面前的镜子，观察起自己眼尾拖曳的犹豫。不过，镜子里的自己和往常没有太多差别，除了皮肤上那些还没有消退的痕迹，以及脖子上无法自行拆除的项圈，一切似乎还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洗手池前的米卡杰不禁叹了口气，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锁骨上的红痕，半晌，才忽然反应过来男人刚刚提出的要求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秘密？”

　　除了自己是重生过一次的人以外，少年心里就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这件事他没和泰德说过，也没和家人说过，或者说他完全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开口，才能完整冷静地阐述完这个秘密的来龙去脉，更何况上一世，还就是阿亚纳米夺走了自己的半个灵魂。

　　这一刻，米卡杰忽然理解到，当初泰德说出他回忆起来的身世时，到底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水流冲刷陶瓷曲面的声响渐渐变小，少年关上水龙头，顺手用旁边的毛巾擦干脸上不断滴落的水珠。立起的衣领稍稍遮挡住脖子，米卡杰又抬起下巴看了看，依然有点不放心地扯了扯领角，等到布料完全遮住了所有可疑的痕迹以后，才一边锤着腰，一边转过身，离开浴室并轻车熟路地前往楼下的厨房。

　　此时此刻，早晨的空气流淌着独特的清新，即便是漂浮在空中的细小灰尘，也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起星辰般的光亮。少年迈着有规律的步伐，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的晴朗声响唤醒了沿路的每一件家具。只是当他他走下楼梯，迎面就望到餐桌边男人安然的身影，以及他手边热气腾腾的早餐。于是刹那间，某种不可思议的情感便像是一道鸿沟，硬生生拦在少年的面前，令他忍不住地停在原地，呆滞地来了看厨房，又看了看阿亚纳米，最后发出一声见鬼了似的惊叹。

　　那边，听到声音的男人却没有放下手里咖啡杯，只是抬起眼睛，波澜不惊的目光轻松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落在只穿着衬衫的年轻副官身上。之后，只见他慢慢地挑起一边的眉毛，朝着旁边的座位做了简单的示意，落地窗外的阳光便在呼吸之间，轻盈地铺开一层暖洋洋的地毯。

　　“坐吧。”

　　低沉的嗓音没有添加任何不满情绪，阿亚纳米穿着浴袍，依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着报纸，只是头顶的发丝已经干透，重新垂落于额前，隐藏了眉眼间至少一半的凌厉气息。这次，为了避免烦人的项圈再次启动，长记性的米卡杰动了动喉头，立刻抛开青春期的叛逆心性，乖乖地坐到对方身边，而与此同时，眼眸中游移不定的视线，则偷瞟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红豆饭，生怕在里面发现什么绝对不能入口的奇怪零件。

　　琥珀色的眼瞳中，饱满的赤豆粒粒分明，点缀在软糯的米饭之间，一股甘甜的气息就随着水蒸气袅袅地盘旋。从外观来看，这确实是人能吃的食物，米卡杰抿起嘴，瞧了瞧身边喝了口咖啡的上司，便迟疑地拿起餐具，就像是迈出了踏入黑森林探险的第一步，张口咀嚼起碗中的一小口米饭。

　　而就在那一瞬间，米饭香甜的味道徘徊在唇齿之中，味蕾舒张开来，少年不禁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盯着豆子暖红的色泽看了好久，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从来没做过饭的家伙能做出来的。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米卡杰愣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做梦之后，默默朝着对方竖起了大拇指，然后便不再放任自己拿早就空空如也的胃，无比轻松地继续享用起早饭来。

　　另一边，银发的男人悠闲地合上报纸，支起胳膊搭在扶手上，紫罗兰色的眼眸则清晰地倒映着少年脸上表情的变化。最终，他忍不住地轻笑了一声，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左手的食指轻轻敲击起桌面，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

　　“考虑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交换秘密？”

　　没过一会儿，阿亚纳米便重新提起之前的事情。正专注于填饱肚子的米卡杰抬起眼睫，就看到对方正微微眯起双眼，含着笑意的神情后不知道隐藏着怎样的思量。他清楚，阿亚纳米作为项圈的主人，完全可以利用项圈的功能逼问自己，可现在却并没有。他不知道是对方单纯不想用，还是出于更高层次的考量，但不管米卡杰怎么想，一种亏了的感觉总是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嗯——不要。感觉有点亏。”

　　于是，少年匆匆咽下口中的米饭，然后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尚且稚嫩的脸上好像突然挂起了看透宇宙万物的智慧光芒。他像是坐上谈判桌的专家，满脸严肃地看着旁边的男人，而男人显然没有明白米卡杰的意思，或者根本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敲击的手指不由地悬停在空中，就连眼尾的笑意似乎都变得僵硬起来。

　　“怎么说呢。虽然您原来知道怎么做饭这件事，确实很让人惊讶，不过，用这个秘密来换我的秘密，对于我来说真的挺不划算。”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瞬间冲上米卡杰高速运转的大脑。他直接用手比划了一个叉，斩钉截铁地说明着自己的理由，与此同时心里还偷偷地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但他没注意到，等他刚刚解释完，男人的眼瞳里就像是被风吹拂的深海，泛起怪异的波光。随后，阿亚纳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并且转过头，一边用手遮掩住下颚，一边将无法琢磨的视线投向虚空中未知的焦点。

　　直到少年吃完最后一口饭，陷入沉思的他才重新回过头。银白的发丝轻轻啄着修长的颈项，仿佛是一片流动的星河，守候着苍白的世界。阿亚纳米凝望着自信满满的副官，戏谑的笑意重新回到他的眼中，汇聚成浅浅的沼泽，将周围的光尽数吸收。

　　“你以为这就是我的秘密吗？”

　　虽然比不上炒面，但这顿早餐依然让少年足够满足。米卡杰靠着椅背揉了揉肚子，不禁放松了全身，沉浸于短暂的安宁与祥和之中。然而男人张开口，低沉的嗓音很快就击碎了镜子似的平静，少年歪头舔了舔嘴唇，疑惑融合着一丝丝的好奇，渐渐淹没了先前的自信。之后，他认真地扫描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分析不出自己的上司到底是在实话实说，还是在诓骗他，所以只能重新挺直腰身，双手在桌子下面无意识地摩挲起来。

　　此时，天空中四处漂泊的浮云停止游荡，遮住了大半个太阳，倾泻于大地上的光便忽然黯淡了下来。灰蒙蒙的色调瞬间覆盖着凉爽的空气，湮灭所有的动静，米卡杰转了转眼睛，银发的男人就像是一条敏锐的大蛇，捕捉到他所有细小的动作。

　　“阿格隆河边你两次见到的那个人，我以为你会感兴趣的。”

　　不知何时，寂静的耳畔，连风吹过都显得过分嘈杂。失去大部分阳光的天地仿佛褪去了色彩，只有熟悉的嗓音尚且保留一点紫罗兰色的神秘。空气快要凝结露水，短发的年轻人情不自禁地放缓呼吸，但来不及思考阿格隆河指的是什么，就看见那个男人缓慢地站起了身，高挑的身形如同贯穿天地的巴别塔，迅速搭起了通往神明的阶梯。

　　清晨没有月亮，男人银白的发丝便卷起这片虚幻夜空中唯一的光明。应当腐朽的，在他的眼里通通枯萎凋零，还不应该被埋葬的，则在他的手中继续燃烧白色的火焰。窗外成群的乌鸦掠过，羊绒浴袍被这一闪而过的阴霾吞噬，忽然变成一件漆黑的斗篷，附着着沉重的金属颈饰和垂挂的金色飘带。

　　顷刻间，低调的黑与刺目的银白相互调和成最终的沉寂。男人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金属碰撞的声响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铃铛，晃动着空灵且飘逸的歌谣。面对如同幻觉的景象，米卡杰恍惚地握紧扶手，向后倾倒，但仅仅眨动眼睫的工夫，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边，或者说，是周围的家具都忽然逃命似的远去，只留下男人一人，静默地矗立在孤独的阴影之中。

　　然后男人伸出手，没有血肉和皮肤包裹的黑色骷髅在琥珀色的圆眸里舒展开来。少年不禁瞪大眼睛，刚刚想张开口，发出惊恐的尖叫，便从幽幽的花香里，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来自神明的呼唤。

　　神说。

　　“我之名为——费亚罗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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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红豆饭这个原本计划里没有的，不过秋水杉在评论里提到了，我觉得挺好的，于是就厚颜无耻地插进这个剧情里了(??ω`? )
说起来，上一章收到了那么多长评，啊我真的有一种读者比我更了解我的文的感觉蛤蛤蛤蛤蛤，我方了真的超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