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46、你疯了

　　潮湿的雾汽浮在半空，火把上黯淡的火苗被风吹起，在破损的墙壁上摇曳出破碎的影子。阴冷的地下，呼吸的声音与金属链条的碰撞混响在一起，隐藏在胸腔下的心跳声则在其中划出有规律的线条，此刻，地牢里明明没有那么多的人，众多的音响偏偏却在黑暗的调和下，融合成只有管风琴才能轰鸣出的磅礴旋律。

　　休加并没有理会快要发出公鸡打鸣般尖叫的新朋友，或者说他脸上多了点不太常见的厌烦，仿佛是想赶紧离开这里。这样情绪上的转变十分微妙，米卡杰不太懂，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看着男人挂着模糊不清的笑意转身走进黑暗，在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后，提着串黄铜钥匙走了回来。

　　回来时，他眼中不悦的表情显得更加真实。

　　少年不禁有点好奇地朝着甬道望去，透过迷雾似的黑暗，他只能在地面上捕捉到几个躺倒的身影。他没有闻到血腥味，但这仅仅能解释为什么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人管，却无法分析出究竟是什么让笑嘻嘻的黑鹰少佐散发出不经掩饰的杀气。

　　“真是抱歉呢，我收到的任务只有带回小米卡杰这一条。我可没工夫多管闲事。”

　　挂着武士刀的男人走到少年面前，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米卡杰手腕的镣铐上试着钥匙，嘴上说出的话虽然还和以前一样加上了俏皮的语气词，可是在某些地方突然咬紧的重音，却让他的语气明显浸透了几分森然。米卡杰不禁悄悄地抬起眼，观察着距离自己不过半步的男人，看到那双深紫色的瞳眸在镜片后转动着不可捉摸的漩涡。

　　“可是，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教会绝对不会让你们通过边境关卡的——但我知道第七区里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可以给你们暂时落脚躲过这阵风波！”

　　那边，兴奋过头的考尔比有些急切地跨过断壁残垣，但又没有过分地接近。他肩上披挂的长袍的尾摆在空中翻腾出小小的波浪，如同密文的黑色文身蚂蚁一般从他的指尖向手背蔓延。然而话音未落，休加就旋转手里的钥匙，沉重的金属铁链便剥落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米卡杰揉了揉自己被磨红的手腕，却猛然发现他身边的少佐正转过头看向考尔比，他收起了笑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深紫色的眼眸被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浸透，泛动着冷漠的光芒。

　　“我可以让你从这里出去以后，立马被关进八号监狱。”

　　米卡杰听到休加用从未用过的冰冷口吻述说着某个事实，或者说是某种警告。但没等少年细细思索，休加深深地剜了眼新朋友，便一把捉住米卡杰的手腕，态度强硬地向外拽去。从那时起，米卡杰就没有在这位黑鹰中的哈士奇脸上看到多余的情感，只有当对方的皮肤触碰到自己时，才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冰冷。

　　“等，等等，休……”

　　男人拉着他，步伐很快，米卡杰不得不偶尔小跑一下才能勉强不被拽倒。地牢中的走廊幽深又蜿蜒，在少年的眼里，休加的背影被模糊，却莫名其妙和他的上司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一瞬间，他口中的话停滞在齿后，含混的音节将名字一笔带过，就连他自己都被自己这突然的错觉给吓了一跳。

　　不过走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少年的声音后，稍稍停顿下脚步，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松开了米卡杰的手腕。然后，他回过头，盯着少年人迷糊的表情，眼瞳中浮着的血光渐渐地消散。

　　“哈哈哈，吓到你了吗？”

　　不给金发少年任何反应的时间，休加就迅速恢复到嬉皮笑脸的模样，还伸手戳了戳米卡杰的脸颊。随后，他便挑起眉，转移了目光，远远地望向少年的身后，看了眼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考尔比，嘴上不禁挂出戏谑的笑容。

　　“哟，那边的那位小朋友，阿亚哥让你把坐标报出来。”

　　独特的声线跳跃在寂静的空气中，一点点的回音恰到好处地放大了上扬的尾调。休加说着，身边的米卡杰不免有点惊讶地瞅着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总感觉刚刚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掉了。但可惜的是，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他就快要被背后那一阵追星成功的尖叫声刺穿了耳膜，米卡杰一扭头，果然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考尔比正捂着自己的脸，脸上快要飞起幸福的红晕。

　　不过好在那家伙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扶着墙，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便迅速报出了一串听不懂的音节。几乎是同时，脚边一圈暗徒应声而起，如同天空中翻滚的乌云，迅速地渗透进眼中的世界。

　　刹那间，当初在史丹佛小镇上的刺激经历冲回了少年的灵魂，那种强行牵引拉扯灵魂的感受让他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攥紧了手，同时在心底自我催眠，想象瞬移魔法不过是一场过山车的游戏。但是等到暗徒的黑暗真正重新占据整个世界，米卡杰却分明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肩膀，并不温柔，却依然能让人安心下来。

　　而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光之地牢中盘旋的压抑和沉闷都已经远去，清澈的苍穹在金色的眼睛里舒展出洁白的云彩。飞鸟在空中自由地展翅，淡淡的阳光酝酿着人间的温暖，野外泥土地的清新气味涌入鼻腔，随着每一次的呼吸，抚平魔法所带来的不适。

　　这是一片山林，古老且寂静，没有人工修建的道路，周围树木丛生，树枝上细窄的绿叶还没有在这个衰败的季节凋零成土。阳光能在这里拓下璀璨的光斑，鸟扑打翅膀的声音也清晰可闻，米卡杰仰起头环顾四周，还能越过树冠隐约看到教会标志性的白色塔尖。

　　还在第七区境内，不过看上去应该是片人迹罕至的土地。

　　休加四处走动，吹了声轻佻的口哨，看上去还算满意。很快，黑百合和哈鲁赛的身影便也出现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之后，只不过中佐没有走过来，他待在附近，脸上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并不显得那么轻松愉悦，哈鲁赛也只能满脸为难地蹲在中佐的面前，小声地安慰着什么。但比起这个，米卡杰更在意的是那个银发的男人。他忍不住眨了眨双眼，目光急切地在四周树枝的交错中寻找那抹清冷的银白色，最终如愿以偿，在一棵松树后发现了那抹漆黑的衣角。

　　“我去接小科纳兹，阿亚哥就交给你啦。”

　　一旁，休加确认完周围的环境后，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声地嘱咐了一句，便挂着狐狸似的笑容消失在原地。不过即便他什么也不说，米卡杰觉得自己也不会像只鸵鸟那样，打算将脑袋埋进泥土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少年人抿了抿唇，抬起脚，小心翼翼地靠往男人的方向。鞋底踩在泥土地上，没有发出多少动静，等到他停在往日正常社交距离线上的时候，黑鹰的参谋长站在原地，才稍稍转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意到他的副官。

　　此刻，男人的右肩轻轻倚着松树树干，一束破碎的光斑正好落在他银白的发丝上，细微的灰尘浮跃在其间，点亮了闪烁的螺旋。阿亚纳米依然穿着庄园里的那套便装，在光线的映衬下，往日高挑强劲的身影和凌厉的眉宇却是柔和了下来。他斜着眼，淡淡地扫了眼他面前年轻的副官，没有愤怒，没有埋怨，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这样过分平淡的反应反而让米卡杰有些慌乱，莫名觉得他的上司一定是觉得失望透顶或者是厌烦了。

　　“对不起，我好像……又给您添麻烦了，阿亚纳米大人……”

　　米卡杰曾经考虑过，如果自己被救后究竟该怎么面对他的上司。作为一名出色的贵族管家和辅佐官，他设想了不下十条的预备方案，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之时，所有准备好的话统统都被愧疚、不安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情绪冲散了，只留下干巴巴的几个词语，支离破碎地掉出齿缝。他不禁有点丧气地垂下眼睫，毕竟正常来说，一个能力超群的天才肯定是不太喜欢和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拖油瓶待在一起——当然，泰德除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阿亚纳米在长久的凝视之后，忽然扬起唇角，冷笑了一声，笑容之中隐约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你应该去掉‘好像’这个词，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

　　男人低沉的嗓音缓慢地散落进空气中。少年不由抬起头，对上男人的视线，想要继续说点什么，但一抹艳丽的红色偏偏在这个时候撞进了他的视网膜，弥漫出诡谲的腥味。这种颜色太过刺眼，米卡杰顿时愣住了，他张了张口，发出了无声的惊讶，然后便试探性地向右迈了两步，金色的眼睛才被晚霞似的颜色彻底地铺满。

　　“你疯了！”

　　陡然提高的音量瞬间惊起了一两只栖息的飞鸟。血顺着垂落的手指，一滴滴地坠落，渗进深色的大地，米卡杰满脸震惊地看着对方被血染红的衬衫半边领口，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刚男人一直都保持着侧身站立。偏偏男人最外面穿的又是黑色大衣，即便是被血水浸透，匆匆的一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少年的大脑立刻震动起海啸般的轰鸣，他来不及多想，赶紧踮起脚，用手紧紧捂住了男人颈项上的切口，却不知道自己的胳膊竟然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没事，被剑划到了而已。”

　　血的温热和皮肤的冰凉融合到一起，刺激着少年的触感。正常人这种时候早就该惊慌失措，但是阿亚纳米就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除了为了迁就少年的身高而微微弯下腰，便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可是失血过多的话，即便是黑魔法师也是会死的吧！休加不是说你去见朋友了吗？怎么会被剑划成这样？”

　　对于男人敷衍的回答，米卡杰显然是很不满意，索性用怒吼一股脑地表达自己的愤怒。黑鹰的参谋部直属部队中的所有成员都是攻击型空咒，没有人拥有治愈的能力，他看着自己指缝中不断溢出的鲜血，刚刚涌上心头的愤恨又只能无奈地褪去。短暂的宣泄过后，少年不禁无力地垂下脑袋，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无能为力——明明当初同他说即便是神也难逃一死的人是这个家伙，可是现在，对于死亡如此淡漠的人却也依然是这个家伙。

　　“是魔法师的话，一定是知道的吧，一定有魔法是可以治愈伤口……所以，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才拼凑出完整的意义，米卡杰低着头，金色的发丝正泄气地抵在男人的胸口。此刻，冷静后的话语失去了磅礴的气势，从口中溢出，反而显得更加脆弱。少年能感受到男人庞大的阴影正笼罩在自己身上，他同样能闻到那混合了血腥的香水味，可是他不敢抬头去看，也不敢露出自己忽然被眼泪充斥的眼眶。

　　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上一世，自己被这个男人操控的时候吧。

　　命运真的是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米卡杰不禁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难为情的呜咽声。而与此同时，他的耳畔却响起了衣料的窸窣，紧接着，清浅的呼吸有节制地湿润了少年的耳尖，他的鬓角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男人卷曲发尾的厮磨，他的腰身则有男人双臂的有力禁锢。

　　一时间，米卡杰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扬起头，一滴晶莹的液体顺着重力的方向，迅速从眼角滑落，隐没在男人银白的发间。而这过分亲近的距离让他不敢再动，只有胸腔下的心脏正疯狂地跳动着无法控制的节奏。

　　他好像还听到男人沉重的一声叹息。

　　“那就拜托上尉为我包扎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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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520更新一波哈哈哈发个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