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45、逃脱吧少年

　　“阿亚纳米大人让我转告您，请您稍安勿躁，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

　　米卡杰已经记不清他在听到这句话时，胸口之下究竟汹涌着怎样的感觉。无论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他都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平民长大的，他拥有平凡的家庭，平凡的家人，没有聪明的头脑，以及出色的外貌，虽然侍奉着神之家，但没经历过可怕的暴力对待，也没经历过虚伪的继承争夺。倘若有作家想要编撰一本剧情跌宕起伏的小说，那么平平无奇的自己肯定是衬托主角的那片绿叶，或者说连出场的机会都不会有那么一次。

　　这样的自己，在这座光明与黑暗共生的帝国之中只会度过平淡的一生。按照贵族们的话来说，自己就是即使是在哪里突然暴毙，也没有人去深究的那种凡人。

　　所以这次他也没有多少期盼，就像是上一世在被黑鹰抓到后，他便没有期待修里·欧克那个傻瓜少爷能够救自己一样。军部不会轻易得罪教会的审判所，为此，他早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从那位主教口中听到这句私语的那一刹那，他的耳边就突然爆发出山体崩塌时才会产生的巨大轰鸣。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那位主教离开后的很长很长时间里，米卡杰都呆呆地站在封闭的监牢内，大脑被浆糊灌满。斑斓湖光所庇护不到的地方，沉重的黑暗坠落头顶，他垂下脑袋，眨动着眼睫，凝望着看不清的地面，目光却像是化成了能够穿透世间所有物质阻碍的光，从瞳孔的深处出发，一路向前，在个广袤世界里彻夜游荡，去追寻记忆中点亮天空的那抹银白色身影。

　　不安，激动，亦或是开心，年轻的副官一时间分辨不出这些词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只会抬起手，掌心静静地按压着锁骨下方那处曾经印有灼热纹路的皮肤，体会血液同生命纠缠在一起而流淌出的淙淙脉动。金色发丝悠悠地晃碎了双眼的水波，放在胸膛上的手则向上攀升，捂住了口，并在别人看不到的黑暗里拼命掩饰那悄悄扬起的嘴角。消失不见的印记曾在血肉上盛开出深紫色的繁花，少年背靠着墙壁，半晌，才终于像是耗尽力气似的慢慢蹲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光之地牢中似乎真的洋溢起天界神明才会赐予的永恒光明。

　　最终，心里果然还是很高兴的吧。

　　不知为何，有了那句话的传达，之后的时光一下子就变得不那么难熬。灵魂上盘桓的云翳随着湖水的声浪淡淡地远去，米卡杰靠着石墙坐在地上，一边听着隔壁的考尔比念叨他之前在家里做的占卜有多灵验，一边仰着头，久久地凝望着窗洞外的世界，任凭那片波光粼粼晃得让他快睁不开眼睛。

　　“哎？小米卡杰你这是在思考人生吗？不过这里似乎不是适合冥想的好地方啊。”

　　长时间待在不见阳光的地方除了能够消磨意志，也很容易就消磨了有关时间的概念。在不知道经过了多长的等候之后，墙壁上支起的火坛摇曳微弱的火星，四周幽静的黑暗突然张开口，说出了熟悉的腔调。糖果味的甜蜜藏匿着刀剑的锋芒，但是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少年人便扭过头，适应了黑暗的瞳眸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栏门上纵横交错的斑驳，以后栏门之外那个抱着武士刀的太阳镜先生，优哉游哉。

　　这是意料之外的身影，同时也是意料之中的身影。米卡杰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然而他的目光没有在对方身上停留多久，便下意识地向着黑暗的更深处潜去。向来敏锐的休加自然是将少年小小的动作看在眼里，不过他也只是耸耸肩，大大咧咧的笑容流露出无所谓的态度。

　　“真抱歉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作为劫狱者，黑鹰的这位少佐显然没有拿出百分之百的精神，甚至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男人身上的衬衫皱皱巴巴的，领口也没有系好，他就像是通宵狂欢的醉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便弯下腰，紫色的狐狸眼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起监禁门上的铁锁。对此，米卡杰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敛起眼睫，慌忙地收起自己心中不经意的失落，然后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腹。

　　并不是失落于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的身影，而是失落于自己似乎总是在给别人添麻烦这个事实。

　　“小黑和哈鲁赛去四处逛逛了，阿亚哥呢，需要去和一些老朋友见面，那两只小家伙也需要人照顾，所以就只有我一个人来英雄救美了哦。”

　　听上去没有任何破绽的话语从金属门外的太阳镜少佐口中倾泻而出，他没有刻意放低音量，也没有做出任何的伪装，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理会门内的少年有没有听进去，不知道是有意营造出这样的气氛以避免尴尬，还是想要含混地掩盖某些事实真相。这些米卡杰都不想管，他就是忍不住就想起上一世，自己带着泰德逃出审讯室的那段路明明是那么的紧张，可为什么相似的事情让黑鹰做起来，却像是贵族少爷们喝一杯下午茶那样轻松自在。

　　少年被包裹在黑暗中，不禁陷入了沉思。然而还没等他纷乱的思绪从意识之海里挣脱而出，忽然，武士刀出鞘的清冷声响便打断了他的所有想法。米卡杰扭过头，就看到那位从来不喜欢文书工作的少佐果断放弃了理解锁具内部结构的伟大尝试，笑盈盈地拔出了他的心之友人一号。

　　保养得当的刀刃不由分说，便同惊雷一般，在黑暗中划过闪亮的弧线。

　　“我的神啊，疯了吗！什么时候劫狱也这么光明正大了！难道不该是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嘛！”

　　刹那间，伴随着空气的蜂鸣，金属断裂出干净利落的裂痕，然后崩塌出山崩地裂般的气势。在这昏暗环境中，听觉的能力被无限地放大，隔壁的考尔比似乎也被这动静吓到，爆发出无法遏制的怒吼。然而休加似乎将陌生人的惊呼当成了称赞，满心欢喜地哼出愉悦的旋律，只有直视了居合斩动作的米卡杰惊慌地闭上眼睛，来不及思考，他的身体便替他做出了迎接冲击波时应做的抱头动作。

　　巨响过后，烟尘弥漫，细碎的石子砸在脚面，丁达尔效应在斜落的湖光中浮动着星空似的静谧，地面的尘埃迎接天光的降临，从此光就在人类的眼中有了可以追寻的踪迹。等到砖石剥落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金黄色短发的少年人才勉强睁开眼，目光越过臂弯，小心翼翼地重新审视着周围环境。

　　“哎呀呀，抱歉抱歉，这里地方太小了，我好像没有控制好力道呢。喂喂，小米卡杰你还活着吗？”

　　仅仅是刀起刀落，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金属门禁此刻就变成了几截无用的钢管，凌乱地散落各处。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需要抬脚踏出去几步，就能轻松地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灰头土脸的米卡杰却是更加呆滞地注视着那边洋洋得意的黑鹰少佐，然后扭过头，视线落在了手边轰然坍塌的墙壁上。

　　“这，这算什么——单人间变成套房？”

　　虽然获救这件事很令人感动，但是米卡杰从没想过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损坏公物。他可以接受用别针强行开锁偷跑，也可以接受私自挪用飞行器，可当他看着倾倒了大半的隔墙时，一时就陷入了语塞。而他的对面，一个黄色头发的少年坐在石凳上，同样呆滞地凝望着倒塌的墙壁，微微张开的嘴巴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波澜起伏。

　　“哦吼？新朋友？”

　　那边，丝毫没有愧疚感的休加探出脑袋，乐呵呵地通过他的杰作，瞥了眼隔壁穿着长袍的陌生人，以及他双手十指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文身，眼中好像飞快地滑过一丝了然，但并没有打算多管什么。他眼中血红色的光芒骤亮起，又很快熄灭，随后他就径直凑到米卡杰的身边，弯下腰看到少年身上并没有什么血迹，才满意地哼出一个高兴的鼻音，没再出声，只是等着年轻人从震惊的余波里慢慢地回过神来。

　　而米卡杰则抬起手，用力掐了掐自己脸颊上的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后，才缓慢地站起身，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双腿。

　　说实话，对于少年人来说，如果那堵墙没有被波及，那么他跟着休加离开这里时，心理负担可能还没有那么大。可如今那面墙壁偏偏被损毁，他和隔壁素未谋面的狱友面面相觑，所谓见者有份，他实在不知道按照社交礼仪，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问一句“要不要一起逃走”才能打破尴尬。

　　真是太奇怪了！

　　米卡杰的嘴角不由地抽搐了一下，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无法将那个提议说出口。然而那边，之前只露声没露脸的隔壁邻居眨了眨眼睛，便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一样，忽然地蹦起来，眼睛里冒出了崇拜的火花，激动的话语也因此在他那□□谈的口中第一次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等等，等等，难道你们，你们是，黑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