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43、神之领域

　　其实，第七区的天空和第一区的没什么两样。

　　几只白鸽掠过缥缈的云端，拨开了神之领域的浓云，神降下的天光便能临到众生的眼前，洗净满世的尘埃。从远古到当今，漫长的岁月里，神见证了人类世界的生老病死和沧海桑田，然而如果非要说哪里不曾改变过，那恐怕就只有坐落于第七区正中心的教会了。

　　阿亚纳米屹立在山巅，额前银白的发丝被风卷起一层层的海浪，迷乱了倒映在眼底的这个世界。毛呢的立领大衣虽然挡住了山顶的寒风，然而过于纯粹的寒意却依然渗透厚实的布料，侵蚀皮囊下残缺的魂魄。此刻，在现实的照应下，千年前的记忆不再那么真实，他远远地观望着地平线上那座庞大的白色圆形建筑群，看那错落的白色塔尖犹如天使手中的长枪，笔直地刺穿遮蔽日光的云海，不由地眯起了双眼，沉入了一片惘然之中。

　　那个所谓的迈尔肯，葛城桂木已经从后方数据库里调出了确切的档案信息。几十年前，欧克家旁系中有一位子嗣因为违抗家族传统，和教会里某位主教私奔，从而被家族除名，那位迈尔肯据说就是那位主教的朋友，还悄悄为两位逆流而行的新人主持了婚礼，后来顺理成章成为了这对夫妻的孩子的教父，但正因如此，几乎同时，他也被教会褫夺主教身份，被调往了地区担任普通的神父。至于那位和欧克家子嗣结婚的主教，教皇自然是公开宣布终生解除其神职人员身份并开除教籍。两人为了爱情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民间一时流传为佳话，只可惜后来两人都失踪于拉古斯战争的战火之中，而他们的儿子则重新被认回欧克家本家进行抚养。

　　迈尔肯的教子，也就是那个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孩子，名字是阿尔杰农·欧克。

　　“有何感想，阿亚哥？”

　　旁边，休加丢下随手捡到的小树枝，满意地看了眼自己在泥土地上画出的简笔中分发型的娃娃头，哈哈地笑了几声，便随意地抹去他的杰作，然后他拍拍手站起来，意味深长地望向银发的男人。

　　“倒也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不那么真实。”

　　紫罗兰色的眼瞳朝旁侧转去，时间没有在男人的脸上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迹，却在他的眼中琢磨出岁月的沉淀和麻木。他闭上眼，风的声音就呼啸在耳畔，唇边吻过的深厚嗓音也随之扬起飘逸的尾调。阿亚纳米轻轻地呼出胸腔中的一股气，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静止了。

　　“无论是千年前，十年前，还是现在。”

　　指缝间流过的风转瞬即逝，半晌，他才又开口，淡淡地补充了后半句。事实上，自从二十年前身体中的封印被达莉娅女帝解开，阿亚纳米就曾考虑过前往教会把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取回来，可碍于教会和帝国之间微妙的关系才一直没有落于实践，仅仅安插了必要的情报人员，只是他没有料到，今天他的副官竟然在无形中给他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虽然称不上什么绝好，但也足够占领道德制高点上了。

　　毕竟挑起战火的第一步，就是要在舆论上藐视对手，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十年前，都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第七区嘛，那些麻烦的鬼神也在那里吧？”

　　银发男人的身边，休加懒洋洋地倚靠山石，并摘下了头顶的巴拿马草帽，扇动出微弱的清风。鼻梁上，深黑色的太阳镜挡住了炫目的阳光，他放低了声音，漫不经心地说着，目光却徘徊了片刻，便在阴凉处转向了坐在马车上捏着两只黑豹幼崽肉垫的科纳兹，而科纳兹随即扭头瞧了眼平板，确认没有收到来自要塞的批准信息后，无声地摇了摇头。

　　“巴斯迪恩说他还没得到放人的权限，但可能时间不等人，嘛，反正小黑百合和哈鲁赛已经先去探路了，这些事就交给我们好了，阿亚哥。”

　　沉思了片刻，黑发的男人推了推墨镜，大大咧咧的笑容中看不出任何的畏惧。阿亚纳米自然明白，以休加的剑道水平，在人类中确实已经难逢对手，可是如果要深入神之领域，那么面对的敌人可就不仅仅是普通的人类，而是鬼神。从谢迪鲁圣战至今，千年的时光过去了，他现在并不能确认从人类中选拔出来的这一代鬼神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只要他今天踏进这间教会，那么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因为这样的话，最后的结局只有两种，要么是自己抢先打开魔盒，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要么是教会把自己的人全部屠杀殆尽，这其中也会包括他自己。

　　于是银发的男人张开双目，紫罗兰的颜色在透彻的天空下飞出绚烂的光彩。凝望着脚下通往教会的蜿蜒道路，他笑了，却没有直接回答休加放在心底的忧虑，而是选择旋转脚跟，在天上神明的注视之中，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命运早已规划好的蜿蜒道路。

　　他不想后悔，也绝对不会感到后悔。

　　皮鞋的鞋底还沾着山区泥土的颗粒，模糊地记录着来时的痕迹，下垂的黑色衣摆顺着风的方向翻起，承接了鸽羽白色的碎片。结束了晨间祷告的人们短暂地歇息在中央喷泉广场上，倚着难得的盛阳，谈天论地，偶尔有一只鸽子从天空降落，扑棱着翅膀停歇在人们的肩头，引来了一阵欢快的笑声。洁白的墙壁保持着千百年前的模样，银色头发的男人踏上教会广场河道上的石桥，有意放缓了脚步，他身上的黑色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却也没有多少人在意，或是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年代久远的铜钟挂在塔楼上，收敛了所有的声息，阿亚纳米也刻意掩藏住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如同人们不曾注意到的影子，安静地跨过干净的流水。他身后戴着太阳镜的男人很快隐没于另外的方向，而他不远处的孩子们却正在银发男人的注视中，吵吵闹闹地玩着鬼神游戏。于是男人停在喷泉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被选做扮演费亚罗廉的小孩，看着那个孩子捂着眼睛被围在中央，半晌，才像是忽然发觉到什么，回过头，望向了身边波光粼粼的喷水池。

　　只见那圈看上去并不是太深的水池里，一个少女趴伏在水池边，皮肤苍白，粉色的长发还摇晃着晶莹的水滴。她挂着满身的河水，眨动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站在水池边的男人，水面下的鱼尾则在阳光的笼罩下，悄悄地拍打着琉璃似的水花。

　　竟然是条人鱼。

　　阿亚纳米恰巧地接上对方探寻的视线，但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比起少女双臂上突兀的鱼鳍和鱼鳞，他更加惊讶于少女灵魂深处不正常的波动。这股灵魂的波动萦绕着无比的熟悉的气息，他抬起手，想要握住连接灵魂的那条无形丝线，然而冰凉的指尖如同演奏家优雅的起手式，仅仅虚晃地擦过，这尾人鱼便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情，绽开灿烂的笑容，扭头就钻回到碧波荡漾之中，不见了踪影。

　　“系魂……”

　　天真的笑容在浪花里一闪而过，明明看上去并不太深的喷水池此刻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并最终归于镜子般的平静。从外面看，这个圆形水池的深度似乎根本无法满足与海洋生物的活动需求，阿亚纳米不禁眯起眼睛，略加思索后，抬起脚步靠近水池的边缘，直到再也不能靠近，才垂下手，轻轻地用指尖拨开澄澈的水面。

　　然而水下并没有藏匿任何东西，身后却升起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凝望。他没有回头，余光便自然而然地捕捉到教堂转角处一抹翻飞的白色衣角，且并非来自他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人。确认了这一点，阿亚纳米顿时笑了，他明白这是对方故意露出表面的警告，那么他转移注意力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就达到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第七区教会，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地蛰伏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呢？

　　坚实的地砖踩在脚下，人群中，孤独的男人仿佛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般，慢慢地直起身子，然后装作是闲暇时出门在外的旅客，一边神情泰然地通过契约灵魂链接，向部下们提醒了教会水道的异常，一边不疾不徐地朝着与休加完全相反的方向迈去。而不出他所料的是，那道视线也在暗中紧紧跟随着他，不远也不近，区别于休加眼中经常闪过的过度的锋芒，也不同于黑百合那样喜欢在甜蜜中混入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毒药，这道目光的主人竟然能够在无声的博弈中拿捏准应有的克制，谨慎而又不畏缩。

　　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剔透的流水声渐渐地远去，窥探的目光如影随形。男人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直到一座高塔耸立在道路的尽头，他才停下来仰起头，淡淡地瞥了眼白塔最高处绿意盎然的玻璃温室。然后，在玻璃折射出的虹晕中，他转过身，毫无感情的目光远远地落向对面身披白袍的陌生主教。

　　以及浮动的面纱后，那双深沉的酒红色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