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9、请稍安勿躁

　　监禁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心。

　　狭小的昏暗空间里酝酿着的永远都是抹不去的孤寂，金发的少年人坐在粗糙的石凳上，几片潋滟的波光披在他的肩头，漾动着薄薄的湖风。除了透过窗户，能够纳进湖底的微渺的光线，整个牢房内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光源可以照亮眼底的金色，少年已经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又是过了多少时日，整日便是昏昏沉沉的，整副身体都在这荒凉寂然之中废尽了活力。

　　米卡杰记得上一次如此难熬，还是上一世自己被禁制于空空荡荡的审讯室中的时候，那时自己被捆绑在椅子上，动也动不得，时不时还会被揍上几拳。而如今，被囚在一片狭小的黑暗里，虽然尚未彻底失去行动自由，但是除了隔壁叫考尔比的家伙的自言自语，没人搭，没人理，有时候米卡杰竟然恨不得有人能够突然跑出来，朝着自己的脸狠狠来那么几下，好让自己能在疼痛之中体会到一点活着的意义。

　　说起隔壁那位考尔比，米卡杰对于对方的第一印象便是来自于这个名字。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来自于黑暗地区”，少年虽然没见过对方，却始终觉得这个含义真的是无比贴切。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来自黑暗地区的人，他的人生理想竟然就是进入帝国军，见到那位“大人”，这倒是让米卡杰意外了一下。

　　至于那人其它的方面，米卡杰就不怎么感兴趣了。

　　逼仄的空间里，金发的发丝乱糟糟地晃过绷带灰白的一角。少年坐在天窗下，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结界外琉璃似的碧波万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托起偷来的一抹微光。

　　是的，偷来的。

　　几分钟之前，隔壁聒噪的家伙曾问过少年，问他被审判所抓到后害不害怕，而少年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米卡杰自认为从来不害怕死亡，重生之后，最初的他更是无所畏惧，或者说他已经很满足于自己能够拥有第二次的生命，哪天神明突然说要收回这份恩赐，他也会坦然接受。

　　但是，真当他站在可能即将终结的人生阶梯上，回顾自己新的一生的时候，少年却突然开始动摇了。他还不知道泰德是否安好，也不知道他那某些方面无比迟钝的上司能不能照顾好凯撒和阿波罗尼奥斯。他莫名发现自己这一生改变得越多，想探求的就越多，对于生的执念也就越强烈。

　　不过教会和帝国的冲突由来已久，稍有不慎那就会点燃一场燎原之火。虽然感性上，米卡杰出于执念，殷切地希望能够出现一位仙女教母来解救自己于困境，可真的等他冷静下来，站在理性的角度重新审视，他却还是希望他的仙女教母不要擅自冒险，化身成为那点昙花一现的星星之火。

　　“当然会害怕，因为我这条命可是从神那里偷来的啊……”

　　想着最后男人叮嘱早去早回时的那双深沉似海的紫罗兰色眼眸，米卡杰不禁矛盾地叹了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气音喃喃地低语着。与此同时，他垂下自己的手臂，抚上自己的胸口，只见那里，突出的锁骨之下，白皙光滑的皮肤干干净净地掩于半敞的领口之后，空落落的，不再留有半点紫黑色纹章的痕迹。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孩子？”

　　然而在这片摸不透的混沌之中，突然有一阵窃窃私语闯出，打断了米卡杰无可奈何的自我感慨。循着声音，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眸缓缓地挪动方向，才看到栅栏之外，有几位披着主教长袍的身影在阴暗中屹立。

　　几乎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少年就认出来那几位就是上一世无比熟悉的主教三人组。面对出乎意料的来访者，米卡杰坐在石凳上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只是借着余光打量着那三位主教大人，却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自己是动物园里那只被围观的珍稀物种的错觉。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很奇怪。”

　　“嗯，花儿似乎也因此焦躁不安起来了呢。”

　　“你确定你当初没有看错吗？怎么可能有寄生的使役魔不侵蚀宿主，而且……”

　　“哈？你是在怀疑我的视力吗，卡斯托鲁？”

　　隔壁的考尔比似乎早就发现有主教来访，在问过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就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叽叽喳喳的嘴巴，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没了墙壁彼端聒噪的雀鸟的干扰，米卡杰不禁有点好笑地听着那三位主教探究的低语，藏在阴影里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

　　然后他无奈地轻咳了一声，简单活动了下快要生锈的筋骨，便拖着哐当作响的锁链，摸着黑，缓慢地靠近了分割自由与禁闭的铁栏杆。而那三位主教也随即噤声，静悄悄地注视着金发少年靠近过来，其中一位更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细框眼镜。

　　“说起来，有一样东西想让你看看。”

　　还没等少年开口询问对方的来意，站在最前面的弗拉乌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圆柱体的透明玻璃罐子，罐子里好像是灌满了某种液体，偶尔会浮动几粒星星般的小气泡。但更加引人注目的，则是玻璃罐中悬浮的一副骷髅骨翼，米卡杰能看到那只小巧的使役魔浸泡于无色的液体中，受限于罐子的直径，只能将自己的翅膀紧紧地环抱成一团。

　　翅膀上的骨刺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锋利，凝望着罐子里的使役魔，金色的眼睛顿时不解地眨动了一下。没过多久，少年便抬起头，困惑地望向带来这只使役魔的主教们，不明白他们是想让他看出点什么出来。

　　难道使役魔还分公母？

　　然而，就在米卡杰想要继续朝着生物学家的伟大目标一去不复返的时候，弗拉乌又将罐子朝着少年的方向递了递，圆弧的玻璃壁碰贴在金属栏门上，发出一声犹如风铃的悦耳声响。

　　“你没有什么感觉吗？或者，听到点什么？”

　　旁边，密切关注着少年神情的卡斯托鲁满脸严肃地给出了些许提示。米卡杰不禁更加迷惑地扬起眉，随后依从对方的话语，伸出手，指尖穿过栅栏的缝隙，轻轻地触碰到那冰凉玻璃，但是他的耳朵里除了众人的呼吸声，仍未听到任何可疑的声音，心中也没有诞生出任何特殊的感受。

　　三位主教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从他们之前的话里，米卡杰大约猜测得到，可能是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主教们头一次遇到的，但是说实话，诸如出现又消失的费亚罗廉之印，自己身体里的使役魔之类的问题，就连他本人都还是满头雾水，根本无从解释。他只能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便失落地缩回自己的手，转过身，打算重新回到有光的石凳那边。

　　却没料到，他刚刚一转身，黯淡的眼瞳就承接到那片好似蝉翼的飘渺湖光，以及湖光的笼罩下，凭空出现的一道幽灵般半透明的身影。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可是米卡杰却觉得那道身影遥远得恍若身在天边。如同隔着一层纱，少年只能望到那道身影正疲惫地倚坐在轮椅上，半旧的病号服包裹着他干枯的身躯，沾染着血污的绷带遮挡住了全身青灰的皮肤。如果米卡杰没有记错，光的下面，应该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苦涩地凝望着战火纷飞的世界，凝望着痛苦不堪的未来。

　　刹那间，安特沃尔特战争中的记忆在脑海里重新沸腾了起来。米卡杰已经记不太清病房里遇到的那人的名字，可是当时的心悸却依然固执且清晰地留存了下来。他忍不住回过头，望向那三位主教，才发现那三人并没有流露出同他一样的震惊表情，似乎根本看不到自己所见到的身影。

　　谜题的碎片被神的手拾起，一块一块地拼接出最初的模样。少年人睁大了眼睛，深深了吸进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难道都听闻了这个孩子身上的奇怪之处了？”

　　震惊的情绪还未完全消散于脑海之中，突然间，陌生的男声就伴随着平稳的脚步声，震碎了地牢里最为常见的寂静。米卡杰发现那三位主教纷纷扭头，看清来者之后，竟然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同时不卑不亢地颔首致意，看来对方的职阶应该高于主教。

　　“保持好奇心是件好事，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下次记得先去找大主教进行探访申请。这次我奉大主教之令前来调查，那你们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即使在讨论严肃的话题，那人也保持着平和的语气，听上去不像阿尔杰农那样是会轻易动怒之人。米卡杰站在监牢内，受限于视角，他只能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亲切地拍了拍弗拉乌的肩膀，而向来桀骜不驯的弗拉乌也没有摆出抗拒的神态，很轻易就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只见他挪过眼瞳，又看了眼监牢内神情复杂的金发少年，便坦然地和另外两位主教一齐转身离开这里。

　　栏门外，白色的衣角轻柔地飘逸，米卡杰却警觉地伫立在原地，没有动。

　　很快，在三位主教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以后，一个新的身影便大大方方地迈到少年的监房之前。那人并没有戴主教的白纱方帽，虽然同样穿着如同白色瀑布一样的长袍，可是比起普通的主教服，那人袍外横向的飘带却被一对深色翼型金属护臂所替代，显得更为厚重。

　　陌生人就这么站在黑暗中，隔着栏杆，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久久没有开口对牢中的少年说出他的第一句话。米卡杰抿起嘴唇，犹豫了片刻，便抬起脚跟，试探性地靠近过去。

　　而随着距离的拉近，少年这才看清了那人唇边所吐露着的温和的笑容。

　　“你就是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等到少年人缓慢地接近，那个男人终于张开口，笑着提出了一个司空见惯的疑问句。对于这个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的问题，米卡杰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便仗着两人中间还有一道铁栅栏作为保护，最终站定在半臂开外的地方。

　　却没料到那人竟是如释重负一般轻轻松出一口气，然后干净利落地抬起手，掌心朝外，指尖正好碰到他的耳尖。

　　衣服布料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看到这个动作，米卡杰不由呼吸一窒——在军校生的学习生活中，战斗时用来近距离传递消息的作战手势可以算得上是每位学生的基础课程，而这个军用手势象征着“听到”的意思，如今出现在一位宗教人士身上，真的不得不让人觉得古怪。

　　但那人始终微笑着注视着他，深色的眼眸平静无风，全身上下看不出半分的敌意。米卡杰呆呆地愣了许久，突然就恍然大悟了一样，震惊地张了张口，发出了无声的长叹。然后，他就侧过脑袋，耳廓贴在冰冷的栏杆上，听到了对方唇齿传来的极其细微的耳语。

　　“阿亚纳米大人让我转告您，请您稍安勿躁，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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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未亡人突破十万字了，教会篇的米卡杰线也结束了（●─●）
说起来，因为我是偏向于帝国军的，文中cp也是偏向帝国，所以在人物塑造上我很大程度上淡化回避了黑鹰的黑暗的一面，而放大了他们的人性以及伤痛，但是我还是希望不要有小可爱因此就讨厌教会方面。教会之中固然有作恶的堕落者，但是也有善良正直的朝圣者，不要去否定这部分善良的人，因为放在神幻的世界里，他们才是伟大的逆行者，他们也确实有资格同被帝国高层利用而杀伐不断的黑魔法师相抗衡，毕竟如果没有教会的努力，那些拉古斯遗民以及其他的受难者都只能惨死在帝国军的铁蹄之下。
突然有感而发，很抱歉花了这么多篇幅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如果我的文给教会造成了不太好的影响的话，真的很抱歉，以后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