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8、光和暗的交界线

　　巴尔斯布鲁克教会里藏着一座地牢，这是米卡杰第一次知道。

　　阴冷的黑暗中，潮湿的空气萦绕着森然的气息，犹如哥特小说里经常描绘的那座亘古不变的暗夜城堡，即便是天空中最为凉薄的月光，也无法完全地参透其中的奥秘。少年被一众人押送着，踏在冷硬的砖石路上，不安的足音回响如同墙壁上支起的火把所燃烧出的鲜红焰火，只要稍稍有一阵风吹拂而过，就左右摇曳，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然而即便如此，这座地牢却也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光之地牢。

　　米卡杰抿紧了嘴唇，顺着漫长的黑暗走道，路过一间又一间空空荡荡的牢房。路途上，火把的光芒频频照亮他的侧脸，同样也屡次撒出一圈柔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阴暗角落里不为人知的痕迹。如若是换做从前，他一定不会对这座囚禁着异端的牢笼有任何质疑，甚至可能还会觉得大快人心。然而现在，他匆匆瞥过石壁上那一道道似乎是指甲抓挠出来的刻痕，却不由陷入到了茫然与害怕的交织之中。

　　“进去。”

　　整个押送过程，从始至终，那些审判所的人就像是叼着腐肉的渡鸦，都没有开口说过任何一句话，直到停在了一间空的监牢前，其中有一个人才生硬地发出命令，并十分不耐烦地在后面推了少年一把。

　　还没缓过神来的米卡杰顿时乱了脚步，一个踉跄便跌了进去，而链条的拉拉扯扯打破了身体的平衡，约束行动的镣铐随即成为了绊脚石，使得还没习惯的金发少年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绊倒，膝盖直接砸到了凹凸不平的地面。米卡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就捕捉到身后传来的门锁扣动的尖锐声响，冷冰冰的，宛如天边的一道霹雳闪雷，丝毫没有任何人间味可言。

　　这几日来，疼痛绵延不绝，似乎从未远去，此刻膝盖磕撞了地面，磨破了点皮，少年倒也没什么感觉了。他撑起手臂，乏力地翻了个身，索性便靠着墙坐在地上，静悄悄地仰起头，凝望着监牢中唯一的一口天窗。在那双金色的眼眸里，这扇天窗开得很高，形状狭长，窗外波光潋滟，虽然窗户下面有一张石头凿刻的长凳，但米卡杰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攀上去从那里逃脱，除非自己突然哪天真的变成了和黑鹰里其他同事们同等厉害的黑魔法师，要不然还真没有机会。

　　“这座地牢建在湖底，从那里可是逃不出去的。”

　　然而，就在少年努力放空自己的时候，耳边便骤然响起男人醇厚的嗓音。米卡杰扭过头去，果然看到穿着雪白的主教长袍的家伙笔直地矗立在监门外，一双深紫色的眼眸藏在张狂的金发之后，冷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少年勉强冲着对方扯出半点笑容，便疲惫地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喂，小鬼，你叫什么？”

　　只是弗拉乌并没有因此泄气，他张开口，说出的就是另外一个话题。而拥有两世记忆的米卡杰听到这个只有陌生人之间才会提出的问题，不禁久久地凝视着不远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莫名觉着现在的场面颇为滑稽。于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后才扮演好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角色，开口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我叫米卡杰，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哦，米卡杰……嗯——看你年纪，学生？”

　　“……”

　　原本以为只是简单地走个打招呼的过场，没想到对方竟然顺着这条话路，细细地盘问了下去。这下，提到真实的身份，米卡杰不知怎么的，猛地就愣住了，所有的话语都噎在了喉咙深处，动也动不得，更别说透出半分气息。这当然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是他眨了眨眼，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因为他明白，教会和帝国军之间从来都有暗中抗衡之势，而在帝国军设立了黑鹰以后，这种对抗在看不见的地方愈发激烈，现如今自己不仅是军人，更是隶属于黑鹰参谋部，只怕说出来，那就更洗不清自己了。

　　但是换一种思考方式，如果透露出军人的身份的话，又可能会因为双方的相互制衡之态，而不敢轻易对自己动手。如此想来喉头便是一紧，米卡杰不由沉默了半晌，方才深深叹出一口浊气，取了个比较折中的说法。

　　“嗯，学生，陆军士官学校，刚刚毕业。”

　　晦暗的光笼在金色的眼瞳上，夺走了往日灿烂的光彩。少年没有再直视那个高大的身影，顾自坐在阴影之下。而弗拉乌听了，发出一声不甚分明的叹音，看上去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过了大约半分钟，那个男人微微点了点头，丢下了一句“你的事我会去调查的”，便转身隐没进深邃的黑暗之后。

　　紫色眼眸中曾经闪过一抹冷冽，米卡杰老老实实地待在囚牢里，却是托起下巴，心里也不知道是否该对弗拉乌抱有期待。

　　或者说，他也不清楚，到底是弗拉乌先证明了他的清白，还是他的上司先来把自己救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恍惚觉得现在的自己仿佛是一条交界线，他的左手边是无尽的光明，右手边就是沉沦的黑暗，而他被夹在正中间，正迷茫地徘徊观望。他必须要承认，他内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期待那个总是装作无懈可击的银发黑魔法师某天会想起他丢了他的副官，然后四处找寻他。但是他又不必须承认，这样的幻想有点不切实际，而且实在和普世价值观不太相符，毕竟这个世界上，有谁会遇到困难却暗自祈祷来位黑魔法师解救自己呢。

　　“嚯，陆军士官学校刚毕业？你是军人？”

　　然而，还没等米卡杰从自己丰富的内心挣扎中解脱出来，阴沉的空气中忽然就响起了陌生的人声。少年顿时被吓了一跳，张望四周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这小小的监牢里，除了黑黢黢的空荡，什么活物也没见到。

　　“你是谁？”

　　面对无端出现的声音，少年不觉提高了警惕，背靠着墙壁，缓缓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从来不害怕恐怖片里的吓人情节，但是当自己从看客变成了当事人，不免就有些发怵。

　　“啊，我在你隔壁，算得上是……狱友？”

　　昏暗的监牢里，那个声音消歇了片刻，便又重新响起。听觉的能力在这种环境中得到极致的提升，这次，米卡杰能非常准确地分辨出声音确实是来源于对面的高墙之后，而且听音色，应该是个年纪不太大的男性，还带点北方口音。这让少年稍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在这座关押异端的地牢里，并没有偶然邂逅如同冤魂幽灵那样的非人类恐怖生物。

　　而那位突然出声的朋友似乎是被关在这里憋久了，完全没有停下聊天的意思，这让米卡杰不禁想起来自己和泰德第一次被关禁闭的时候，自己也同不曾见到的那人一样，即使隔着一面墙，也能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聊上大半天。

　　“对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是帝国军人？我刚刚可是光明正大地听到了，你说你刚刚从陆军士官学校毕业，那你现在不就是军人嘛。”

　　听对方的口气，似乎并不像教会里的主教那样，隐隐对持有帝国军身份的人包含着警惕之心，反而充满了好奇，简直像是一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奶狗，甩着尾巴哼哧哼哧地眨巴着眼睛，等待着主人的肯定和表扬。米卡杰不禁不解地扬起眉，犹豫了片刻，随即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然后用鼻音嗯了一声。

　　却没想到对方在听到肯定的回复后，竟然小声地欢呼了起来。这种迷惑反应让少年更加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自己是遇到了被关押太久的精神病，又或是某种不太正常的狂热分子。

　　“哇哦，那我们交个朋友吧！”

　　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朋友比米卡杰更要自来熟，才对话了几句，就要加深人际关系，这让金发少年产生了一种想在自己脸上画满问号的冲动，同时也忍不住怀疑对方交这个朋友，仅仅是馋他军人的身份。

　　然后，不过一秒，米卡杰就听到对方热情洋溢的自我介绍。

　　“我叫考尔比，很高兴遇见你，这位军人小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