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2、日食降临的那一天

　　“愚蠢的结论。”

　　那比太阳还要绚烂的金色映在眼尾，寂静地荡漾出横亘千年的风华。这道光太过耀眼，阿亚纳米情不自禁地掀起眼帘，凝视着少年，犹如在凝望宇宙星辰的流转。半晌，他才翕动薄唇，不轻不重地做出了略带不屑的结论。

　　然而米卡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或者说，这种回应其实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冰山，他仅仅才触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半角，至于那被深蓝海水淹没的暗处，他无法探寻更无法揣测。

　　或者说，他承认，自己方才说的话确实是非常自大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作为您的辅佐官，能够分担点什么。”

　　金色的发尾轻轻啄过耳尖，划过一丝酥痒。少年抬起头，无比真诚地仰视着离自己不远又不近的银发男人，白皙的脸上正笼着淡淡的光，柔和了下颚的线条。说实话，他并不清楚上一任辅佐官是如何安抚这个孤独的灵魂，但是他觉得，用自己的方式就好了。

　　然而，面对少年人稚气未脱的神情，这次，年轻的上将只是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便踩着深色的手工地毯，跨过阳光在地面拓出的鲜艳光亮，将医疗箱放回了最初的地方，就像是没有听到对方的话语。然后，他转过身，面朝着少年，漫不经心地向房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情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既然主人已经下达了逐客令，那么米卡杰也就没有再待在这里的理由，况且有时候，保持舒适的距离也是人际交往的重要准则之一。他深谙礼仪中点到为止的秘诀，于是米卡杰眨了眨双眼，便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

　　“总之，十分感谢您……昨晚。”

　　金发的少年微笑着，但绝不是生拉硬扯出来的公式化笑容，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轻松。米卡杰握住金属把手，轻轻按压，尽管并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他终于确定了黑魔法师也与普通人类无异，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终于说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埋藏于心底已久的话语。反正他有一种预感，预感未来这驾马车会在门扉打开的一瞬间，朝着奇妙的方向绝尘而去。

　　于是，米卡杰怀揣着期待的心情，打开了房门。

　　然后，米卡杰保持着满面笑容，倏地将打开的房门给狠狠摔了回去。

　　顷刻间，一滴冷汗遵从重力的召唤，从他的颧骨滚落了下去。几乎与关门的动作同时，少年面色变得惨白，他不禁深深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平稳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然后僵硬地扭动仿佛生锈的脖子，远远地看向他的上司，就差把惊恐这两个字用刀子分别刻进那两只瞳孔之中。

　　“怎么了？”

　　然而那边，阿亚纳米逆着光，倚靠着柜子，并闲懒地眯起眼睛，姿态怡然，恍若是剧场中无关的看客，正欣赏着本年度最盛大的庆祝剧目。只见他稍稍碰擦双唇，便念出了一个尾调上扬的疑问句，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困惑，就好像早就猜测到少年开门后的反应，于是摆出明知故问的模样。

　　“外，外面有一个——”

　　这下米卡杰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那组控制自己开口说话的面部肌肉忍不住抽搐了起来，脑子里各种恐怖电影的经典片段也纷纷涌出。少年站在原地，呆滞地挣扎了半晌，终于如人偶般挥了挥自己的双臂，试图用肢体动作来勾画出自己刚刚看到的场面，但到最后，他还是放弃了成为现实主义作家的冲动，捂住了口鼻，拼命扼住想要叫喊出声的本能。

　　“不不不，是一滩……肉？”

　　斟酌了半天，换了个量词，可即便如此，在说出“肉”这个词的时候，还未完全度过青春期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许多。任何人都不会想大早上的一打开门，就发现可疑的带血肉块，脑子一片空白的米卡杰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上司，生怕对方回答说那滩肉其实是凯撒和阿波罗尼奥斯的早餐。

　　“嗯。准确来说，是人肉。”

　　但事实上，在震动的金眸的注视下，阿亚纳米笑了起来，随后风轻云淡地走到少年身后，将那具受到惊吓的身体完全的庇护于自己的身影之下。然后，他故意弯下腰，手臂越过少年的身侧，握住房门的把手，逼迫对方不得不撤退半步，微微后仰身体，呼吸间满满都是清幽的花香。

　　刹那间，黑暗袭来，眼中所有的事物似乎都被蒙上了男人极具侵略性的气息。米卡杰看不见自己的身后，他的眼眶被睥睨的银色浸透，可他的耳朵能敏感地捕捉到按压门把手时，金属零部件相互碾压摩擦所发出的清脆声响。他听见身后的门在被一点一点地推开，犹如地狱之门被死神缓缓吊起，隐匿于苦痛深渊的恶灵发出刺耳尖锐的嘶吼，随时都会挣脱禁锢的锁链，卷着森森寒气冲入人界。

　　然而现实世界里，没有恶灵，也没有死神，只有柯纳兹极度崩溃的一声怒吼，接着就是这位老学长的骂骂咧咧，还伴随着拖动地毯的窸窣声音。

　　泛动金光的眼眸飞似的眨动，少年怔了怔，想起来昨天夜里休加那反常的举动，字母表中第一个字母不禁在他的唇舌间拖出长长的感叹。拼图的碎片被一点点地还原，他艰难地转过身，溜出对方的控制范围，透过门缝看了看正卷着走廊地毯口吐芬芳的少佐副官，又回头看了看唇边闪过一抹戏谑的上司，突然就很想收回之前对于男人的所有同情。

　　“所以，昨天晚上，休加少佐……”

　　“有人入侵，我让休加去处理了，但显然没有收拾干净。”

　　“是昨天镇上袭击的那些人？”

　　“是的。”

　　此刻房间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铭刻成两道漆黑的直线，彼此割裂了对方的世界。震动的灵魂中，轰隆的心跳声渐渐趋于正常，米卡杰仰起头，注视着对方脸上那平淡如水的神情，一时失语，不知道是该内疚于自己昨夜睡得太沉，还是应该惊讶于这位银发将官的习以为常。

　　果然，上一世自己的死法在黑鹰里算得上是安详的了。

　　“呃，好吧……嗯，我去买点凯撒和阿波罗的零嘴。”

　　想到这儿，米卡杰舔了舔嘴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心烦意乱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挖空了心脏的跳动。他只能目光游离地环顾四周，然后便无可奈何地冲着阿亚纳米颔首示意，借着去给两只小黑豹购买食物为由，仓皇地逃离那冰冷的视线范围。

　　却在离开时，若有若无地听到男人低沉如烟的嗓音。

　　“今天可能会下雨，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听到这句嘱咐，快步到楼梯口的米卡杰下意识地转过头，缥缈的视线穿过漫长的走廊，掠过站在门边的修长的身影。但这个过程仅仅如同飞鸟行空，羚羊挂角，留不得半点痕迹，少年还没有来得及分辨男人脸上的申请，鬓角的发丝飞起又飞落，就将眼睛所倒映的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

　　于是，他在这残破的世界里，孤身一人走出古朴的庄园。

　　然后走到广袤的天地间，阳光明媚，鸟雀呼晴，乡间道路两侧的白烨树婆娑光影，漏出星星点点的明亮。磨坊的风车没有停工，几簇落叶在空中摇摇晃晃，惹得树下两匹拖着轿厢的老瘦棕马连打了好几个响鼻。

　　宁静。美好。

　　米卡杰不禁扬起唇角，灵魂中沉淀的感伤在秋阳的照拂下悄然褪去。他旋转脚跟，目光随之投向道路的尽头，眺望远方即将到达的那一个聚点。

　　却没有看到哪里的蝴蝶扇动翅膀，突然掀起某个瞬息，树冠，飞鸟，曲折的道路，吱呀的风车，所有的一切，都凝聚，收缩，坍塌，并在最后的最后，归于日食笼罩的黑暗。

　　安静地等待着创世神的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