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1、痛苦又温柔的灵魂

　　之后，这一晚是怎么睡过去的，米卡杰可以说是完全记不清了。只知道第二天醒来，便是阳光明媚的清晨，而迎接他的，是一片陌生的吊顶。

　　早晨，山涧的鸟鸣清脆悦耳，明媚的阳光穿过天际线上的树林，斜照到他的发间，将凌乱的金发染上大自然的清新。光斑闪烁在眉眼之中，朦朦胧胧的，只有颈项下，灰暗的阴影打磨出的那对锁骨格外的清晰。少年半睡半醒地从床上坐起来，松软的被子从他的肩头滑落至腰下，深深浅浅的褶皱顿时如同大海的波浪，在细碎的摩挲中，层层地向外推去。

　　然后，他呆呆地凝望着手边床头柜上空的玻璃杯，又垂头瞧了瞧身上那件昨晚才换的衬衫，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在某个秋天的晚上，光荣地霸占了他的上司的床，睡着了。

　　顷刻间，脑海里，像是有人开启了幻灯片的点映，昨天晚上所发生的画面被一张张地翻出来，清清楚楚地晾出来，然后强硬地逼迫少年坐在那里重新欣赏了一遍。米卡杰顿时哀叹出声，像是喝多了假酒的醉汉，抱起一团被角，便鸵鸟似的，狠狠地将自己发烫的脸埋了进去，然后发出意味不明的闷哼。

　　说实话，昨天晚上，他一开始只是觉得生气。后来，在抱住对方后，双臂圈起的天地中，却分明感受到了那副强健身躯内被深深禁锢的战栗。他能听到不安的灵魂在哭，在咆哮，能看到它在拼命地撕扯着生锈的枷锁，可是就是没有人看见或听见，就连它的主人也对它熟视无睹，甚至还亲手为牢笼焊上了一口不许突破的铜锁。这让他莫名害怕起来，害怕那个男人会像泰德一样，在自己没注意到的刹那，就再也无法在这个过于广袤的天地里，寻觅到他的蛛丝马迹。

　　那个高大的男人的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一个脆弱的灵魂？

　　“你，在做什么？”

　　山中的鸟鸣忽起忽落。突然，在某个百鸟俱静的时刻，参杂着月光苍凉的嗓音缓缓地流淌进少年的耳朵中。米卡杰不由一怔，倏地抬起头，才发现他的上司穿着浴袍，刚刚从浴室里走出来，正站在门边，扬起右眉，满眼古怪地望着他。

　　卧室瞬间就陷入了诡异的尴尬气氛当中。

　　“呃，我没有……”

　　本来以为房间里没人，结果现在被对方这样盯着，米卡杰赶紧手忙脚乱地放下被子，以防止被误认为是什么奇怪的痴汉行为。他想解释，可是又解释不出来，但幸好他并没有在男人的眼中发觉任何鄙夷的苗头，否则他估计此刻自己即便是跳进浮岛下的大海，恐怕也都洗不清了。

　　“所以我，啊，早上好，阿亚纳米大人。”

　　思绪乱七八糟，最后，成功突破喉咙并憋出共鸣腔的，则是语无伦次的晨间问候。只是话音未落，米卡杰便泄气地捂住脑袋，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

　　但没想到，阿亚纳米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皱起眉头。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便像是没有看到现在仍在自己床上的副官，径直走到靠近卧床的扶手椅，坐下，并拿起旁边圆桌上的大部头书，垂眼翻开了夹着金属书签的那一页。

　　“浴室在那边，随意。”

　　然后，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话。期间男人眼都没抬一下，只是迎着阳光，呼吸平缓，仿佛已经是完全沉浸于文字的世界里，任由淡金的光线洒过眼睫，照亮眼底的阴霾。

　　鬼使神差的，米卡杰凝视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看着光影如同一层泛动的碎钻，在其中腾起波光粼粼，不禁沉默了片刻。随后，他小声地道了谢，便轻手轻脚地迈下床，快步路过男人身边，闪身进入了那间浴室。

　　然后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扑在脸上。

　　镜子世界中，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的弧线，悄悄在下巴上凝出一粒摇摇欲坠的圆珠。少年猛然抬头，仔细审视了半掌开外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金发少年，除胸口的费亚罗廉之印以外，他找不出任何同上一世不一样的地方。

　　可是的第六感却含糊地提醒他，有什么正在发生着改变。

　　此时，水龙头没有被拧上，水束飞快地坠落至洗脸盆，在光滑的弧面上飞溅出小小的水花。伴随着清澈的流水声，米卡杰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叹息。而后，他弯下腰，匆匆地洗漱了一番，又整理了下自己的着装，将那深紫色的印迹严严实实得藏匿到紧扣的衬衫后，才做了次深呼吸，抬腿走出浴室。

　　结果刚出门，就正对上阿亚纳米那双波澜无惊的双眸。

　　明明只过去了几分钟，可他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扭过头，手肘闲散地搭在扶手上，若有所思地聚拢起双手。而他的脚边，才睡醒没多久的两只小黑豹摇摇晃晃地蹭过来，打了个哈欠，接着又依偎在一起，光明正大地睡起了回笼觉。

　　“那个，我……”

　　米卡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不太自然地开口，试图想解释一下昨晚自己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然而面无表情的男人却完全没有聆听，在沉思结束后，便带着点不耐烦地起身，直接朝着实木壁柜的方向走去。

　　“坐下。”

　　伴随着男人行走的步伐的，是从男人口中吐出的坚硬的音节，简短而又有力。不过这道命令虽然听上去十分清晰，可依然让原本就摸不着头脑的少年变得更加迷惑，他眨眨眼，困惑地打量着自顾自拉开第二层抽屉的银发男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直到对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箱子，回身发现少年并无动作后，才蹙眉，再次不悦地将他先前下达的话语重复了一遍。

　　这下，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顿时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四肢都紧张地绷成了直线。然而男人倒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平静地将箱子放到圆桌上，打开了其中的一小瓶液体。

　　“低头。”

　　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怒意，也没有对待敌人或者叛徒时的阴冷，反而带着一股浓浓的碘酒味。这一瞬间，米卡杰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之前的紧张立即随着呼出的气体，完完全全地消散到空气之中。而对于男人的别扭，他不禁抿起唇，唇线的弧度悄悄柔和了嘴角的笑容，于是就像是凯撒怀里的阿波罗尼奥斯，他乖乖地垂下脑袋，全身也放松了许多。

　　顷刻间，染着幽幽花香的阴影笼罩在少年的肩头，混合着碘酒那奇特的气味。没过一会儿，金发的少年就感受到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发丝，抚上淡淡的凉意。接着，他又听到碘酒瓶被打开的声音，脑后的绷带似乎被沾上了点湿润。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米卡杰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未来某一天竟然能够让帝国的天才参谋长屈尊，来为自己的伤口换药。

　　“其实，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不过，说不觉得诡异那都是假的。倘若他仍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屁孩，米卡杰觉得自己还会愉快地摆动小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等优质服务，只是他如今是经历了两个轮回的灵魂，无论男人的动作再怎么轻柔，少年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地低着头，并不由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自己来？”

　　对此，阿亚纳米在他身后发出了嘲笑似的冷笑，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在换上新的敷料后，他小心地将新绷带第一圈斜出的三角压进环形圈内，尾端则用粘膏固定住，这才算完成。而整个过程丝毫没有疼痛感，米卡杰即使不用去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脑袋上缠绕的绝对是最完美的环形包扎。

　　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丝下的白色绷带，仿佛在触碰好友赠送的礼物。

　　“说起来……对于你们黑魔法师来说，人类那么容易就受伤，是不是特别麻烦？”

　　而小圆桌边，男人则慢条斯理地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回医药箱中，苍白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米卡杰见状，犹豫了半晌，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流光。他随即旋过身体，仰起头，试探性地开口，问出了自己心里埋藏已久的问题。

　　等待他的，却是箱子合盖时发出的响亮碰撞。

　　“和人类一样，黑魔法师也会受伤。就像是死亡，即便是神也无法避免。”

　　本来米卡杰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可不知怎的，阿亚纳米听到这个问题后忽然就敛起眼睫，霎那间，阴翳下的紫罗兰色宛如宇宙中的黑洞，疯狂地吸收追溯着光的轨迹。而这种阴郁的神色，米卡杰确定自己昨晚绝对见过，还不止一次。

　　云的影子在金色的圆眸中缓缓地飘荡，某些事情似乎就藏在天空的几朵云彩之后，呼之欲出。

　　明亮的卧室里，米卡杰倚着扶手，久久地凝视着面前这位身形高挑的男人，良久，忽然便捂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阿亚纳米随即不明所以地扬起眉，问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却不料少年弯起唇角，两双新月形的眼眸溢出如同晨曦般温和的笑意。

　　“只是觉得，原来您和外表看上去完全不像，其——是个内心温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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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原谅我总是咕咕咕那么久，虽然很想像大佬们一样日更，奈何我的文速真的不可以啊（北极圈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