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33、黑箱中的生灵

　　如果将浩瀚的时间化作一条道路，那么世界的起点是什么样子的呢？

　　或许是一片永恒纯洁的光亮，有翼的天灵侍奉着无形的神灵，聚拢于最高处，又或许是一片无尽压抑的混沌，等待着沉睡着的种子生根发芽，然后用锋利的觉醒劈开黑暗，分出世界的苍天和大地。

　　可是米卡杰觉得，最初的世界或许仅仅是一个黑箱子，只能够勉强地容纳最初的生灵蜷缩在其中，等待着漫长的黑夜。而在此过程里，这位生灵又渴又饿，还太过孤独，这才开始自言自语，追问世界的含义，于是意识就诞生了——生灵开始不再满足于这等狭小逼仄的禁锢，他要挣脱枷锁，去往更加广阔的天地，而在他挣脱的那一刹那，世界便诞生了。

　　以上，便是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在被关进木箱子不知多长时间以后，人生第一次向着哲学领域迈出的渺小而又伟大的一步，同时，也是他在象征主义笔法上的一次小小的试探。

　　对，被关进木箱子里，恭喜你抓住了事件的重点。

　　仿佛是有奖竞猜游戏时止步于最后一道问题，金发的少年不禁扯起嘴角，笑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但如果一定要说实话，米卡杰其实根本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他记忆里，自己与自己别扭的上司分别之后，就打算去史丹佛镇上采购点适合凯撒和阿波罗尼奥斯的零食，但是当他走出庄园没过多久，自己的后脑勺就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安特沃尔特的八号空港，遭受了再次的疼痛。

　　接着，整个世界便如同失去了太阳，树冠，飞鸟，曲折的道路，吱呀的风车，所有的一切，都凝聚，收缩，坍塌，并在最后的最后，归于日食笼罩的黑暗，漆黑，寂静，意识在其中涣散沉浮，时间的流逝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尽管米卡杰不太喜欢这个事实，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被别人偷袭了，而且依然还是后脑勺。而在昏倒的那一瞬间，他并不会像高功能反社会人士那样，感叹实施犯罪的方式是何等的乏善可陈，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遗憾于自己那才换好药的脑袋。

　　不过唯一可以感到幸运的是，不知名的施暴者似乎是有所顾忌，或者因为手法不娴熟，并没有像阿尔杰农那样下狠手，仅仅做到了致人昏迷的程度。

　　所以度过了昏迷期，等到意识缓缓地苏醒过来，米卡杰便发现自己似乎是被关在了狭小的木头箱子里。箱子的空间不大，弥漫着漆木板特有的气息，却足够黑暗，且整个空间都始终处于颠簸的状态，却没有来自于海洋的腥臭潮湿，因此可以排除轮船。少年困在其中，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极致地蜷缩着，犹如人类胚胎被包裹在母亲的子宫里，而他的头盖骨、手肘、膝盖和脚底也都能明确地感受到坚实的木头壁垒所给予的反作用力，只是很遗憾，这一切都没有让他产生出任何的安全感。

　　嘴巴被宽胶带封住，米卡杰忍着恶心的眩晕感，试着做一些小幅度的动作，才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腕都被什么东西捆住，而从叮叮哐哐的清脆声音来听，应该是比较粗的铁锁链。他又蠕动身体，试图去摸装有士官证的口袋，却也一无所获。

　　少年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被史丹佛镇袭击的那群人给绑架了，可旋即又想到，晚上的时候明明休加已经化身饿狼，进行了不可描述的大清洗，那群人即使有幸存，也没有道理会这么快进行下一步行动。

　　顷刻间，迟钝黏浊的思维就像是被风暴席卷的蝴蝶，无论如何竭力地扑扇着翅膀，却只能被迫追着随风的透明螺旋，一圈一圈地飘摇在无边无际半空中，飞不上去，也落不下来。米卡杰根本想不出自己究竟会被这阵风吹到何处何地，也无力去思考。不过，在这漫长的不见光亮的过程中，他也曾冒出过发动空咒来逃脱束缚的念头，但是考虑到空间太过有限，空咒爆炸所产生的力量在摧毁禁制的同时，也会把自己的□□绽放成花园里最美艳的蔷薇花，于是就悻悻作罢。

　　而且更加令他烦躁的是，由于没吃早饭，现在胃部的酸液如同海滩上涨潮的汐水，时不时地漫上喉管，灼烧着脆弱的食道。那团火辣辣的感觉囤积于胸口，时时刻刻提醒着少年他的灵魂存在之沉重，而米卡杰只能迷迷糊糊地眯着眼睛，暗自后悔当初自己没有选修隔壁特战系的被俘训练课。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有没有发现他的副官的失踪。

　　在逼仄的黑暗里冥想完世界的真谛，金发的少年又开始陷入感性的泥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人生的来路，自酸胀的双腿向着大脑升起莫名的忧虑。

　　他忍不住设想，倘若男人没有发现该怎么办？或者，发现了以后，只是象征性地搜查一会儿，就愉快地甩掉这个名叫米卡杰瑟雷斯坦因的包袱该怎么办？甚至，他都开始天马行空般怀疑这场绑架就是男人授权的秘密行动，理由就是最后那句越想越不对劲的低声嘱咐。

　　冷静点！

　　米卡杰扭动肩膀，用力地撞向箱子的侧壁，随之而来的强烈痛感将他的思绪缠上一根细绳，慢慢地拉扯回自己的躯壳之中。他缩在那里，喉头松动，然后深深地吸进浑浊的空气，过滤出珍贵的氧气，贪婪地溶入黏稠的血液里，去稀释魅影一般捉摸不透的不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是天上神明的突然怜悯，漫长的颠簸渐渐地停歇下来。米卡杰隐约听到马匹打响鼻的闷声，混合着鞋子踏在地板上的杂乱，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中，并将这条线索同受到袭击前最后的画面联系了起来。

　　这绝对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行为。

　　少年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将所剩无几的注意力都集中分配到听觉器官上，仔仔细细地探听外面的动静。可箱子厚厚的板壁宛如一道天堑，内外被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困在地下，中间宽广的距离让他根本打听不到遥远的天空的讯息。

　　这次，他终究成为不了那个创造了世界的生灵。

　　所以当另外的神俯下身子，为少年划开一抹明亮的天光时，少年不由紧缩瞳孔，忘记了最基本的呼吸。

　　这是渺小的人类邂逅神明时的礼赞，包含着四分惊讶，三分畏惧，剩下的则是小小的、不起眼的迷惑。凌乱的额发后，那双金灿灿的圆眸完整地暴露在新鲜的空气中，纳入飘渺的一线光芒，还有神明那张无限接近的面容，近得能够清晰地听见属于人类的沉重呼吸声。

　　原来神明也是人类。

　　外面的风很冷，米卡杰一动不动地侧卧在掀开上壁的箱子里，如同搁浅的鱼，所能做出的努力仅限于凝望头顶那片即将死去的天空。而披着白袍的神明看上去也对拯救濒死的鱼不感兴趣，单单翻开印着金色双头蛇徽章的证件，来回打量了几眼，便失去兴趣似的撇了撇嘴，拿出一根灌了半截液体的针管，扎进少年裸露的皮肤。

　　然后用力地合上了盖子。

　　顿时，随着轰隆的巨响，苍穹坠落到地面，世界重新回到初始的状态，混混沌沌，迷蒙不清，黑箱里的生灵歪过脑袋，沉入追问世界含义前的漫长等待。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在这块狭小的黑暗里，多出了几缕清凉的空气；而生灵的眼睛，却不知为何被烙印了两道银白的十字架。

　　还有从天空中飘下的模糊的神谕。

　　第七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