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44、自我审判

　　米卡杰没有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同样有罪。

　　他本能地以为，阿亚纳米大概会和电影里能言善辩的律师那样，用他那聪明的脑瓜子，想出什么令人无法反驳的言论，以此来回避这个问题，或者干脆用人身攻击来转移话题。结果万万没想到，他就像是天边沉入地平线的晚霞，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然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直接宣判黑夜的降临。

　　金色的发丝因此不安定地晃动了一下，如同风浪中的小船，飘摇在琥珀色的海洋上，代表着内心小小的震撼。这种义无反顾不亚于当初自己救出泰德时候的坚决，而在那一瞬间，米卡杰才突然明白，自己身边的银发男人其实从很早以前就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而对自己都如此狠绝，这恐怕也是他能在命运漩涡中生存下来的基本技能与心性。

　　又或者说，这只是死神对于平等地审判每一个灵魂的坚守而已。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米卡杰都感觉阿亚纳米好像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仿佛一缕月光，从遥远的夜空投落下来，但只要伸手，就会轻易地捏碎那抹冰凉的银白色。他会觉得这个男人随时会消失在眼前，也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黑鹰里的大家基本不会提有关费亚罗廉的事情——那不是因为黑魔法师信仰的神明是禁忌，而是因为如果开口提了，就像是亲手戳破了一场美梦，他们这一世追随信任着的男人就很有可能从梦境里剥离出去，回到他原本应该所处的位置上。

　　神明与人类之间终究横亘着一道鸿沟，人类百年的寿命在神明眼中不过是昙花一现，甚至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如果到时候费亚罗廉复活的话，这场恋爱终究会是一场空，仅仅能够给永恒的神明留下一段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对此，米卡杰不禁微微叹了口气。之后他抬起手，轻轻勾了勾男人的尾指，阿亚纳米便挑起眉，低头看向自己的副官，显然没太理解这个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少年索性握住对方的手，接着慢慢摩挲着，与他十指相扣。

　　“我在想，其实你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吧？不如等战争结束以后，我来教你吧，人类正确的恋爱方式。”

　　随着轻微的吐气声，眸中的光亮随之摇曳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很久很久以后，这个家伙会不会也像追逐那个“她”一样，在不断的转世中寻找自己的身影，但米卡杰还是一边说着，一边回想自己与阿亚纳米相处的全过程，忍不住闪过一抹干涩的笑意。毕竟他清楚，即便是人类之间的正常恋爱，也无法将未来准确地定格到百年之后，那么既然如此，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尽可能地创造现在，让更多的记忆填满如今的每一次回眸。

　　而男人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盯着米卡杰打量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警告。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乱七八糟的房间犹如结束战争的战场，指挥官无论再怎样严厉，都很难再收获枪林弹雨时的效果。发丝阴影掩埋住的眉眼很难看出其中的波澜，不过面对少年的方面戳穿，阿亚纳米没有撤回自己的手，只是用鼻音哼了一声，低沉的嗓音便充斥在整个空间内，激起阵阵回响。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回响越来越远，似乎阻挡声波的墙面正在无限地向后退去。冰冷的风也骤然掀起，米卡杰和阿亚纳米几乎同时眨了一下眼睛，原先那个封印着使役魔的房间就立刻失去了最初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荒原，是一片只剩黑色枯木的贫瘠荒原。

　　那个瞬间，人类的痕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崎岖的地面将大自然那不经修饰的状态重新暴露了出来。只见厚厚的积云下，地平线细细窄窄，破碎的石子则从远处的山体上崩裂下来，一路滚落到两人的脚边，却敲不出半点动静。风的呼号声折磨着失去水分的树干，米卡杰拉着男人的手，艰难地吞了一口空气，直到一声鸟叫从山川的另一侧传来，他才回过神来，然后强作欢笑地扬起嘴角，假装自己毫不在意这种突如其来的环境更换。

　　“所以这又是什么啊？说是战争结束谈恋爱，但也不用这么着急忙慌地带我来战争结束之后的战场吧？天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恋爱脑了呀？”

　　荒凉的景色倒映在琥珀色的眼瞳深处，笑容都因此变得扭曲起来。那一刻，少年像是看到了什么奇形怪状的新生物一般，神色古怪地审视着阿亚纳米，以为对方又用了什么魔法，才整出这种幺蛾子。结果男人皱起眉，完全无视掉米卡杰半惊恐半开玩笑似的抱怨，并且左手几乎下意识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冷峻地凝视起虚空中的某一个焦点。

　　这是需要保持警惕的信号。

　　于是刹那间，黑色的军装如同鹰隼的羽翼，划破长风的猎猎。尽管跟在阿亚纳米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但米卡杰十分清楚对方每一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敌人应该藏在视野之外的地方，收到信号的少年随即压下眼睫，但是没有乱动，依然保持着之前的表情与动作，以混淆视听，放松敌人的警惕。

　　然后放慢呼吸，降低重心，分散余光，收紧肌肉，将注意力全部倾注于感官之上，捕捉身边所有能感受到的流动。

　　直到拔出剑，剑刃稳稳地贴向敌人的脖子。

　　记得以前在军校里，上第一堂实战演练课的时候，教官要求练习的便是如何快速拔刀。这对能够使用空咒的学生来说，多少有点画蛇添足，但教官自然不厌其烦地讲解了不下四种方式，还警告说，如果不学会，那么这堂课的期末成绩直接定为不及格。起初米卡杰以为，这是训练新生服从性的方式，但是现在，当他的剑真的顺着腰身的转动，在空中划过凌厉且饱满的弧度，并与猩红的空咒一起，劈向他们身后突然出现的敌人以后，他才明白过来，这绝对是战场上先发制人的保命技巧之一，尤其是处于需要团队配合的场合。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很难同时阻挡空咒与冷兵器的袭击。而阿亚纳米的空咒拥有绝对的力量，正因如此，即便不用提前商量，米卡杰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抽出军刀，从另一个角度制约敌人的行动。

　　然而那道空咒并没有产生想象中的爆炸效果，仅仅被打碎成数不清的细小颗粒，可能被完全挡住了，也可能是施法者根本没用出全力。与此同时，少年也发现，自己的剑刃也完全没有割出任何血丝，因为这个敌人压根就没有皮肤，而是一具黑色的骷髅，还是一具比正常人类都高上许多的黑色骷髅，装饰着黄铜的饰品。饰品上雕刻有系魂的标志，所以那一瞬间，面对着这种神话故事里出现的生灵，米卡杰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瞅了瞅自己那把实际上被卡在骷髅肋骨间的佩剑，又扭头看了看阿亚纳米脸上那副早知如此的平静表情，顿时尴尬地挤出一点笑容，随后悻悻地走上前，摆出外科医生的架势，找准角度，才把剑刃给抽了回来。

　　金属与骨头发出了干瘪的摩擦声。在此过程中，那个骷髅和阿亚纳米都密切关注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米卡杰想了半天，估摸着前者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散架，后者则是在认真思考，自己以后这个形态会不会被自己的少年直接当成杂物架或者圣诞树。

　　“抱歉，晚饭吃得有点饱，所以不想再被喂狗粮了呢。”

　　最终，那具高大威猛的骷髅直勾勾地盯着两人，没有动嘴，就出声打破了荒原上的宁静。他的语气有点揶揄，没有肌肉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如果不是嗓音熟悉，米卡杰大概完全无法将黑黢黢的骷髅头与戴细框眼镜的温柔主教联系到一起。当然，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将阿亚纳米那具精致的身体与死神的形态相重合，只能说造物主的审美真的是在掉线与在线的边缘疯狂试探。

　　至于阿亚纳米，不近人情的性格自然让他保持着冷漠的态度，甚至还有点轻蔑。毕竟在他的认知中，七鬼神都是假冒伪劣产品，千年前如果不是仗着群殴，根本连碰都碰不到自己。那种熟悉的火药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米卡杰只好默默地把军刀塞回剑鞘，之后便像是八角笼里的裁判，侧身挡在两人的中间，不动声色地防止两个人因为立场不同再次出手扭打成一团。

　　“那么，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是要做什么？看上去，应该不是想要一起欣赏风景的……吧？”

　　荒野上的风掺杂着一丝凉意，在搞不懂状况的前提下，少年轻咳一声，稍稍缓解了一下四周的气氛。对于神明来说，上颌骨与下颌骨不必开合，就能发出人类说话的声音，要是换作几个月以前，他恐怕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可经历的多了，一切都见怪不怪了。所以只见米卡杰一边踢掉脚边碍事的石块，清理出一片平坦的土地，一边试图引导这两人说点什么。结果没想到那具象征着系魂的骷髅抬起胳膊，细长的指骨轻轻点了点颧骨的位置，随后就以轻快的口吻，吐出一段口蜜腹剑般尖锐的言论。

　　“哎呀，说实话我也不想来的。但是规矩毕竟是规矩，既然揭露了神之家的罪恶，那么我就必须前来赐予诅咒之券。说起来，你们中谁想接受呢？虽然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把符咒给这位新上任的元帅大人，这样的话，最后自己亲手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场面，还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这个时候即使不用猜，米卡杰都能知道，对面系魂刚刚的动作其实是习惯性的推眼镜，正常情况下镜片应该还会反射出白茫茫的亮光。这样游刃有余的姿态让他忍不住联想到，之前鬼神们抱成一团荡出要塞大楼时候的潇洒，仿佛没有根本把费亚罗廉放在心上。不过他也总算是听出来了，当初在第二区欧克家的时候，男人利用这个规则故意揭穿神之家的黑暗，之后引来并吞噬了遗魂，而这次则和上次的情形几乎相差无几，只不过清除哈乌赞家隐瞒的黑暗，似乎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想到这儿，米卡杰赶紧瞥了眼阿亚纳米，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想在这里吞噬掉送上门的系魂。然而男人微微压下眼睫，浓厚的阴霾随即淹没了紫罗兰色的眼瞳，将大把大把的凌厉迸射出来，却没有任何动作——他显然是生气了，只是碍于以前和这个家伙立下的契约，忍着没有发作罢了。

　　“虽然暂时无法回收你们，但是如果你那么想回天界见那个老头子的话，我可以成全你。”

　　愈发沉闷的嗓音如同暴雨前堆积的乌云，偶尔暴露出惊雷与闪电的轰鸣。阿亚纳米站在那里冷笑了一下，虽然人类的身高与鬼神相比不占任何优势，但那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却分明压倒性地俯视起整个世界。那一刻，荒原上的空气都要被真正的死神剥夺生存的权利，离男人最近的米卡杰不禁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上的头发，叉着腰，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赶紧冲着两人摆了摆手，中止这场毫无意义的言语攻击。

　　事实上，很多争斗在最开始都只是缺少一个熄灭气焰的台阶而已，而米卡杰在老爹和哥哥的言传身教下，恰巧很擅长处理这种人情世故，除非忍不住，否则他绝对不会一拳一个揍过去，最后还把自己给赔了。

　　对，除非忍不住。

　　“别别别，等你们打完，我真的没办法一手一个把你们扛回去。”

　　不知道第几次被夹在中间的少年想到自己身材魁梧地拖着两人走出哈乌赞家，立马干笑了两声，背后急出了一身的冷汗。至于他说出的话，虽然没能彻底唤醒两人的良心，但好歹浇灭了周围干燥的气焰。银发的男人随即用余光斜了眼米卡杰，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位黑色的鬼神也顺势静默了片刻，只是没人能从它那空洞的眼眶中，窥探出分毫的思绪。

　　直到大黑骷髅转了转他的脖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看上去好像是开始望着天空发呆，又好像是一眼望到了世界的尽头。

　　“不管怎样，还是很感谢你们能让我母亲的灵魂得到了解脱。”

　　黄铜饰品之间相互碰撞，发出空灵的声响。于是半晌过后，空旷的荒野中，原本清朗的嗓音突然恢复平稳的节奏。这里的凉意很淡，系魂没有看向任何人，也没有任何表情，仅仅用最平淡的口吻向两人致以谢意，但是透过那股云淡风轻，似乎能够体味到某种说不清的哀愁。所有最沉重的悲叹都寂静无声，米卡杰眨了眨眼，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站在这里的鬼神便是刚刚那位母亲的孩子，也就是哈乌赞家上一任被砍掉脑袋的年轻家主。

　　不过这种放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紧接着，这位鬼神就重新转过头，看向毫不动容的银发男人，并且以非常严肃的语气，开口送上了他的答谢礼。

　　“作为回报，我可以透露一条消息。”

　　说完，他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你们应该会感兴趣的，因为根据统计，比起去年留在教会里准备明年主教考试的人数，今年几乎没有人留下来。而这些考生，都去到了第五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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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23333前几天去更新圣歌和帝国命运手札去了（顶锅盖）好吧，其实前段时间是忙着入职的事情，笔试，面试，体检，政审什么的，虽然只是个编外的工作，但是离家近，也是自己很喜欢的单位哈哈哈哈（老脸一红）至于接下来写什么，还是没想好ummmmm因为总感觉以米卡杰的视角，好像很难写出很宏大的战争场面，所以我再想想我再想想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