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30、真正的背叛

　　少年的背影就是一道灿烂的斜阳，洒在地面，浮动着点点光耀。

　　米卡杰接到命令后，便转身离去，只是他不知道，等到目光所及之处再也寻不见少年的身影，独自留在办公室的阿亚纳米才缓缓地闭上双眼，然后靠着椅背，呼出了一口轻微的叹息。那一刻，微微卷曲的发尾漾过眉间，男人已经记不清，刚刚自己的副官脸上究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他也没有仔细去观察，或者说从情报处的消息送达开始，那抹身影就如同湖面泛动的月光，仅仅落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朦朦胧胧的，对此他只能暗中躲闪，根本无心分神去打捞。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战争宣言的事情过于棘手。阿亚纳米只是清楚，泰德·克莱恩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他不想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窥探出对其他人的留恋，也莫名害怕自己会接受那样的现实。

　　患得患失，所以自欺欺人。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男人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好像突然变得柔弱不堪了一样。他不禁皱起眉，冲着自己轻蔑地冷笑了一下，随后便放任自己稍微放松肢体，沉浸在孤独的空气当中，而与此同时，那一身漆黑的军装犹如浴缸里细腻的浴盐，把他紧紧包裹在冷酷无情的外壳里，并趁着假寐的时机，强行帮他按压下心头的波澜，将理智牵引回灵魂的中心位置，对上那印有双头蛇的黄铜军徽。

　　毕竟接下来的时间，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不能在任何一个判断上有所失误。

　　于是静谧无声的办公室内，阿亚纳米凝神了片刻，随后便缓慢地睁开双眼，紫罗兰色的瞳眸就在刹那间接住了惨白的灯光，反射出凌厉的锋芒。他站起身，走到隔壁的公共办公室，在叫醒休加后，同所有人表明情况。不过他没有额外渲染什么，只是用最简单的话语阐述了一遍事实，而每个人都抬起头，听完后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

　　但这种惊讶仅仅维持了一瞬。作为身经百战的特殊部队成员，他们早就习惯去思考如何征服土地，而不是纠结于敌军的首领身上有多少奇闻异事。反正最后的结果只有死亡，黑百合用钢笔笔尾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随后就耸了耸肩，安静地等待长官接下来的任务安排，旁边的柯纳兹也一边试图撑起休加的眼皮，一边望向银发的男人，眼神中瞧不出一丝犹豫与退缩。

　　然而这次，阿亚纳米没有做出具体的任务命令。他笔直地站在桌边，目光穿越空气中的浮尘，在办公室里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看上去像是在为接下来的任务盘算合适的人选。可只有他自己清楚，目标其实早就确定好了——男人微微压下眼睫，剜了眼用打印纸擦口水的某位少佐，随后便越过那副不靠谱的太阳镜，望向了正在整理桌面的大佐。

　　“葛城，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冬日的阳光下，光明透过玻璃的局限，倾洒至地面，无声无息地烙下一方浅金色的印记。黑暗退到角落里冷眼旁观，阿亚纳米站在阳光的边缘，如往常那般丢下简练的命令，之后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只留下清幽的香水味随着尾摆的颠簸，滴落满路的铿锵与坚毅。

　　说实话，身为帝国的军人，男人自然有义务守卫这个国家的每一寸领土，可是从私人层面来说，有些事情却必须在此之前做出了断。只见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从容不迫地坐下，就像是正在思考对策的学者，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泄露。那一刻，帽檐遮挡出的阴影在他的眼里酝酿起阵阵凉意，他没有主动开口，反而望着自己的属下走到自己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然后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看上去并没有猜到阿亚纳米接下来想要做些什么。

　　“您有什么吩咐吗，阿亚纳米大人？”

　　葛城是黑鹰刚刚成立时就加入的元老级成员，如今部门中除了他，就只剩下休加见证过黑鹰的整个发展过程。而十年前拉古斯战争末期，也是他自愿整容成欧吉的手下，成为了一名伪装长达十年的间谍，直到前不久把欧吉等几个碍事的家伙清除掉，这才结束了漫长的卧底生涯。阿亚纳米甚至已经想不起来这个男人原本叫什么，又长什么样子，仿佛他原本就应该长成这幅忠厚老实的模样。

　　可以说，无论哪一种领导，葛城都绝对是值得信赖的部下，如果不是对上了特殊情况，阿亚纳米还真不想用这种方式把他单独摘出来。但是真正忠厚老实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次次尔虞我诈的无间道中，云淡风轻地收割别人的生命，想到这儿，他不禁压下眉头，只是另一边，见男人迟迟没有开口，葛城便扬起眉，试探性地询问起对方的意图，嘴角上扬勾起的笑意仍然完美无缺。

　　银发的男人便冷冰冰地开口，充满磁性的嗓音瞬间掉进诡谲的漩涡，滚了一身刺人的玻璃碎渣。

　　“因为很快就要赶往前线，所以希望有些事情能够在此之前彻底解决掉。比方说，舞会期间擅自闯进公寓的人。”

　　刺杀公主的事情无论真相如何，早就告一段落，但是藏在这场海啸背后的小波浪，却还没有完全平息。正因如此，说完，阿亚纳米停顿了片刻，而他的话音就像是被砍断的树木，猛地失去了根系，倒塌在大地上，掀起了一阵轰鸣与尘埃。此后，他坐在那里，平静地凝视着葛城，紫罗兰色的眼睛就成了审判官手里的镜子，清楚地倒映出对方的每一处细节变化。

　　只是葛城面对着银发男人审查似的态度，愣了好几秒，随后才低下头，露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并且立刻做出了道歉，给出一份教科书似的补救方案。

　　“嗯？警备队那边好像确实还没有提供一个确切的说法。很抱歉，这是我的失职，稍后我就去安全局那边，催促他们尽快给出调查结果。”

　　很快，标准的回答从他口中吐出，令人无可挑剔。随后，褐色短发的男人站在那里，抱歉地笑了笑，脸颊两侧的肌肉也随之向上提拉，加深了面部的皱纹，而工整服帖的军装则在他身上散发着内敛的气息。要是换做往常，阿亚纳米应该会十分满意地点点头，让部下着手办理，可是现在，他沉默了半晌，就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一动不动地迎着阳光，打量着那位在过去十年里几乎快要接替副官全部职责的男人，苍白的面容中除了捉摸不透的深思，就只剩下荒野一般的淡薄。

　　随后，男人扭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放到了桌子上。袋子里装着一枚铃铛，铃铛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呈现出深沉的红褐色，可是摇晃起来的声音依旧清澈响亮。只见他把袋子往葛城那边推了推，接着就漫不经心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看上去对暴力闯入公寓的事情并不是十分在意。

　　“这样的话，那么就麻烦你把这个一并带去交给警备队。”

　　说话之间，低沉的嗓音甚至无法吹动鬓角的发丝。不过阿亚纳米知道，这个铃铛是自己的少年以鲜血为代价夺得的唯一线索，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把这件证物扣押在自己手中，没有交给那个什么事也做不好的安全局。

　　“这是……”

　　当初铃铛的事情，男人并没有声张，知道的人也不多，除了他和少年，也只有当时在场的休加以及讯问室里的三个鬼神拥有这个情报。毕竟从铃铛上面阻断时间回溯的法咒来看，闯入者绝对清楚费亚罗廉已经吞噬了遗魂，拿回了有关时间的能力，那么闯入者只能是直属部队的人。他首先可以排除一同出席舞会的休加，那家伙虽然吊儿郎当，看上去城府极深，但当时全程与男人待在一起，甚至在事件发生后，主动要求阿亚纳米对他使用时间回溯的能力，从而自证了清白。

　　剩下来的，就是如法炮制，一个个检查自己身边的人而已。这并不困难，可要想避免打草惊蛇，也不简单。阿亚纳米花了点时间，才把所有人在舞会当天的经历暗中回溯了出来。

　　“这是闯入者留下的证据。我已经看过了，上面留有阻止时间回溯的法咒，无法通过针对物品回溯的方式还原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是犯人忘记了，使用这种咒语本身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那么做，只能拖延一点时间罢了。”

　　那天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都已经了然于胸，如果不是现在第五区的叛乱压了下来，阿亚纳米可能会选择更加稳妥的方式挖出危险人物。对此，银发的男人只能以略含遗憾的眼神盯着自己面前的葛城，尽管句句没有点名道姓，可是字字都指向那个固定的答案。

　　不过说实话，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葛城。自从十年前雪风牺牲后，他就依靠契魂的力量，收下了身边人的半个灵魂，从而可以在战斗的关键时刻附身到别人身上，弥补他们作为人类在身体机能以及魔法使用经验上的不足，同时分担他们遭受的伤痛。这种保护措施带来的副作用，就是能够听到契约者的内心活动——虽然阿亚纳米平时并没有监听别人的恶趣味，但这些年来，偶尔的思绪泄露让他确信自己身边都是些值得信任的部下。

　　却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自己信任的人闯入自己的公寓，差点杀掉米卡杰。而且这个人不仅仅在这一点上背叛了自己，还故意隐藏了自己就是鬼神的真相。

　　一个黑鹰的卧底，伪装成谍报部的葛城，潜伏在欧吉少将身边，长达十年，同时，也是一个天界处刑部队的卧底，伪装成黑鹰的大佐，潜伏在费亚罗廉的身边，经历了同样的十年时间。得知真相的那个瞬间，某种荒谬的感觉侵占了阿亚纳米的整个灵魂，他不想猜测对方的意图，也不想知道葛城究竟是如何欺骗的，因为他已经清楚，这种危险的角色必须尽快除掉，否则日后必然会成为巨大的威胁，影响到米卡杰甚至是整个黑鹰的生命安危。

　　为此，他特地挑选出合理的理由，派遣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远离这个漩涡的中心，只留下几位身经百战的下属以备不测。

　　而等男人说完，葛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微微侧过头去，平和的目光穿过两间办公室之间的玻璃幕墙，瞥了眼另一侧齐刷刷投过来的视线，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中发掘出警惕的意味。通常他的同事们只有上战场的时候，才会露出如此认真的神采，就连刚刚才睡醒的休加，此刻都神采奕奕地朝着这边挥了挥手，露出一抹狐狸般狡黠的微笑。

　　一阵惋惜的叹息声就顺着他的鼻腔，沉重地洒落在薄薄的嘴唇上。

　　“这么说还真遗憾。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也只有遗憾而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您的身边，看着您一步步地走到现在的位置，您却并不打算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我并没有抱怨的意思。我只是在想，换做以前，您应该立刻动手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和我拐弯抹角地说那么多话。您难道没有发现吗？自从您遇到米卡杰·瑟雷斯坦因开始，您就变了，您开始变得柔弱，变得优柔寡断，您身上的光芒渐渐散去，您不再是那个强大到完美无缺的神明。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继续装傻充愣，就显得有点愚蠢了。葛城踩着地面上的光斑，没有暴怒，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回过头重新望向阿亚纳米，棕褐色的眼眸就像是一杯热咖啡，依然保留着无法一眼看透的醇厚。

　　接着，他慢腾腾地走到桌前，双臂撑在桌面上，把这张办公桌当做自己的演讲台，不紧不慢地阐述起自己的想法。与此同时，随着他的动作，大片大片的阴影听从他的吩咐，挡住了明亮的天光，如同一座无形的牢笼，将阿亚纳米完全地罩住。男人见状随即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葛城便立刻趁机压低了嗓音，就像是看待自己的所有物一般，嘴角的笑意快要溢出无法自拔的痴迷。

　　“您不明白吗？米卡杰·瑟雷斯坦因只会毁了您，毁了天界长的最高杰作。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像我为您除掉欧吉和那群贪得无厌的绊脚石一样，我会为您除掉那个孩子。这样您就可以回到最完美的状态，然后我们两个联手，到时候就能打造出最完美的世界。”

　　充满狂热与激情的话语落进半空，尽情描绘着他脑海里美好的蓝图，并在两人之间掀动起山火似的炙热。呼吸声萦绕于耳畔，这是阿亚纳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对上葛城的眼睛，也是第一次从这种目眦欲裂的状态中，窥探到一丝混沌与疯狂。他既能从中感受到灵魂中最为清澈的纯粹，又能触碰到滚遍世间所有尘埃后的浑浊与执拗。对此，阿亚纳米可以做出很多种解读，可是不知为何，这个时候他却偏偏只想到了米卡杰，想到那个金发少年在回程的飞机上发表感慨时，手上拿着的那半块饼干。

　　一声清冷的嗤笑便不由自主地从男人的胸腔内掠出，如同砸向万华镜的石头，瞬间击碎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区区一个复制品，竟敢如此傲慢。你还没有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银白的发丝间，薄薄的寒光流淌着来自黑夜的嘲笑。充满侵略氛围的气场陡然展开，阿亚纳米毫不留情地驳掉对方的合作邀请，几乎没有经过半分犹豫，毕竟那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灵魂，他绝无理由就此放弃。他已经用自己的态度做出了申明，如果对方选择一意孤行，那么他便会立马出手。然而葛城打量了一下自己上司的表情，却是弯了弯眼睛，仿佛没有感受到杀气一般，呵呵地笑出了声，甚至还探出上半身，故意更加贴近男人冰冷的脸颊。

　　“看来您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明白我的心意了。不过没有关系，我是知道的，您把那三个鬼神留在结界里，不仅仅是想钓出剩下来的鬼神，更是因为以您现在这副人类的身体，已经没办法再吞掉更多的碎片了。除非您能拿回自己的身体，但是魔盒可是在第五区呢。”

　　刹那间，共鸣腔内的空气经过震动，化成蛛丝般的气音，摩擦着唇齿，也撩拨着阿亚纳米的灵魂。葛城仗着这份无法反驳的事实，以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清的音量，戳破男人现在的窘境。但他并没有接着有恃无恐——作为在黑鹰干了十来年工作的大佐，葛城自然懂得如何才能进退自如。他垂下眼睫，浅浅地闻了闻男人身上的香水味，随后就恋恋不舍地退回到最初的位置，并抬起手，把散在额前的一缕发丝重新抹回头顶，露出比往日更加犀利的眉眼。

　　“只要我还保留着自己的能力，您觉得您可以阻止我吗？我刚刚明明离您那么近，您却没有抓住我，我给过您机会了——您是让米卡杰去了讯问室，对吧？那里可是有点远呢，您确定您能追得上我吗？”

　　只有两人的办公室里，随着上扬的句调，他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地扫向隔壁的房间。看着昔日的同伴纷纷收起笑意，葛城就像是盘绕在树枝上的毒蛇，用最温柔的口吻，轻声咬出了最致命的威胁。这是一个足以令人产生动摇的难题，他不禁得意地笑了出来，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诡谲的光亮。阿亚纳米听后，也立刻沉下脸色，然后迅速站起身，想要抓住对方。

　　却没想到葛城笑着挥了挥手，便如同风的影子，没发出任何声响，就瞬间在男人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都没有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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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上周是真的没时间码字，空闲时间都用来编讲义去了，所以就没更新，抱歉qaaaq这次就小小地暴一下字数哈哈哈哈哈
这次是阿亚视角，和上一章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点的事情。说起来，中途写着写着，差点就从双米拐到了消费cp了（老脸一红）嘛，至于米卡杰小天使，肯定不会死的啦，放心好了哎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