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29、迷茫的孩子啊不要悲伤

　　如果说欧克元帅阵亡的消息，给了修里当头一棒，那么战争宣言的发布，就是让米卡杰整个人都陷入惶恐的泥沼之中，久久无法脱身。

　　毕竟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他总是忍不住去猜想，如果自己没有重生的话，泰德会不会就不用走上这样的道路，又或者去怀疑，自己重生之后的经历到底是算不算真实。正因如此，等他来到讯问室，后背薄薄的冷汗已经不经意间浸湿了衬衣的布料，湿漉漉的，即使要塞内开启了恒温系统，那股寒意也依旧渗透皮肤，埋入血液之中，成为这个冬天永远无法忽略的痛。

　　“你看上去很困扰的样子。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封闭的讯问室里寂静得如同一座坟墓，弥漫着压抑的气氛，而没有窗户的墙壁上，那些复杂的魔法纹路虽然闪烁着诡异的微光，却也在单调乏味之中，成为了一种难得的调剂。被关押的三个人是神的使者，对于他们以及整个空间来说，时间几乎不复存在，米卡杰抬起头，简单扫视了一圈四周，觉得自己实在没精力再去搬来座椅，索性就直接站在无形的屏障前面，大大方方地投出视线，望向那三位安然自若的主教。

　　说起来，上一次站在这里是因为公主殿下遇刺一案，这次则是第五区的叛乱。少年并不清楚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是否有所关联，但出于慎重考虑，按照阿亚纳米的话来说，多搜集一下各方势力掌握的情报并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他不禁抿起嘴，一方面希望教会提前觉察到风声，提供有利的线索，另一方面又不愿意让主教们掺和其中，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屏障那侧的拉普拉多鲁就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微微地蹙起眉头。他像一只敏感的小动物，歪了歪头，然后张开口，轻声细语地提出了他的疑问，而那双淡紫色的眼眸便瞬间蒙上了一层阴翳，将温柔的池水笼罩起朦胧的迷雾。

　　“哎？”

　　禁制内外，每个人的影子都被剥离躯体。投落于地面，倒映着各自的灵魂。虽然米卡杰清楚自己心里藏不住事情，但这种时候被突然戳穿，多少有点尴尬。他不由地挠了挠后脑勺，感觉自己被打乱了节奏，仿佛突然进入了忏悔室，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最后只能用一段上扬的音节作为掩饰，以弥补无话可说的惨状。

　　倒是旁边的卡斯托鲁轻笑了一声，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看上去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甚至让人觉得他并非受困于此，而是主动选择来这里度假的。只见他坐在拉普拉多鲁身边，推了推眼镜，酒红色的发丝则清爽地垂落在他的额前，削减了眉眼里精明的气息，却又增添了些许令人信服的沉稳与内敛。

　　“虽然这么擅自猜测不太好，但是——难道是公主殿下的事情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吗？”

　　按照规定，倘若没有必要的情况，平常是不允许有人靠近讯问室所在的区域的。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向外界隐藏这三位鬼神的存在，但同样的，也让他们三人几乎断绝了信息的来源渠道。所以米卡杰听到卡斯托鲁的疑问后，短暂地愣了一下，随后才猛地意识到，主教们应该还不知道最近帝国发生的所有变动。于是他和上次一样，毫不介意地席地而坐，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将他所知道的所有讯息都老老实实地叙述了出来。

　　“公主遇刺的案件其实已经告一段落了。根据您给出的线索，黑鹰、安全局和骑士团的人筛查了所有嫌疑目标，然后骑士团团长带人在瑟古拉侯爵的庄园里发现了凶器。经过御前审判，皇帝陛下宣布了侯爵有罪，并判处死刑，就是在伊珀克广场执行的。只是公主殿下现在仍然昏迷不醒。至于陛下，后来嘛，他召开了内阁会议，在那个会议上，我们才知道，在公主生日的当天第五区发生了叛乱。当初是欧克元帅带兵前去镇压的，可现在已经阵亡牺牲了，整支部队全军覆没。陛下就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修改宪法，代替公主成为了帝国最高统治者，并且指派阿亚纳米大人代行元帅之职，处理叛乱的事务。”

　　在述说的过程中，每说完一件重要的事情，米卡杰都弯起一根手指，直到最后整只手都握成拳头，他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的右手，似乎想从中窥探出解决世间所有问题的万能公式。

　　那一刻，淡淡的惆怅结在少年的眉头，将琥珀色的瞳眸拉入混沌的深渊。他没有说出任何自己的观点，也没有给主教们提供任何倾向参考，但另一侧的三人听完所有的内容后，纷纷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应该也从中察觉到了帝国这几日政治格局的巨大变动，以及那些皇室贵族圈子里的暗流涌动。而最终，只有弗拉乌扶着额头，在角落里沉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又飞快地抬起头，故意摆出一张臭脸对着米卡杰，试图让自己看上去不太好糊弄。

　　“尽管如此，升职什么的，对于那家伙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你这个小鬼怎么还一脸苦哈哈的样子？啊，对了，比起这个，既然公主的事情解决了，现在是不是该放我们走了？”

　　昏暗之中，那头张扬的金发犹如被压抑许久的烈焰，尽情地燃烧着空气里的灰尘。只见弗拉乌说话时露出尖锐的虎牙，音量也逐渐提高了不少，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位年轻的副官没能力打开这座特制的牢笼，阿亚纳米也绝对不会轻易地当他们离开，但他还是开玩笑似的提醒了一下少年，就当做是烦闷中的一点发泄。

　　毕竟三位主教当初伪装成他人进入了舞会现场，教会那边只能吃哑巴亏，不能光明正大地施加压力，前来要人。米卡杰也就顺着对方的意思，摊开双手，摆出无能为力的动作。而旁边的卡斯托鲁也颇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随后眯起眼睛，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认真地消化掉少年提供的情报，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样子，没有因为那些重大的政治变革而露出太多的惊讶。

　　“那么你来这里又是因为什么呢？”

　　之后，那位性格沉稳的主教缓缓地张开口，将话题带回正轨，与此同时，镜片的反射光晃动了几下。他应该猜测到，少年之前的陈述都只是铺垫而已，最重要的导火索还藏在他的喉咙深处，腐烂成不愿提及的伤疤。

　　于是，终于面对正题的米卡杰艰难地吞了口空气，随后便低下头，无意义地用手指抠了抠地面，仿佛下面埋藏着什么珍贵的宝藏，正等待着他的发掘。或许在外人眼里，那一刻，金色的发丝啄过少年那失去血色的皮肤，为少年的犹豫编织着蛛网，不过米卡杰心里明白，这并非自己有意逃避现实，他只是需要花费时间来组织自己的思路和语言，或者说，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描述之后的事情，也拿捏不准信息透露的范围究竟划到哪里才比较安全。

　　“嗯……怎么说呢，就在几十分钟前，第五区的叛乱势力占用公共频道，向帝国发表了作战宣言。他们说他们拿到了潘多拉魔盒，还将代表拉古斯王国，对帝国十年前的战争发起复仇反击。而发起这场战争的，就是我的好友，也就是最后一任拉古斯国王的儿子。”

　　不过在思索片刻之后，沉重的话语还是一字字地坠出口腔，砸穿空气，也砸穿了卡斯托鲁眼中的沉静。那时候，米卡杰放空了视线，凝望着虚空，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发现当他刚刚说出十年前的那场战争，面前那位主教脸上的晦暗变化，就像是天上乌云的凝聚，刹那间便遮掩住眸中的光亮，将埋没于深渊的惘然悄悄地泄露了出来。

　　倒是另外两位主教满脸错愕地对望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张开口，发出了一阵短促且茫然的音节。

　　“哎？”

　　这下，轮到主教们呆在原地，任凭四周魔法纹路上的光芒映射于脸庞，流转出诡谲多变的光影。尤其是平时不拘小节的弗拉乌，只见他僵硬地扭动了下脖子，随后挂着满脸的不可置信，用自己尚且还能正常活动的手，掏了掏耳朵，看样子是严重怀疑自己的脑子进水了，要不然也不会听到这种离奇曲折又令人费解的故事。

　　“等等，什么意思？你是说，你的朋友是拉古斯王子，还制造了第五区的叛乱，把帝国元帅和他的部队都给全歼了？不是，小鬼，你的这个人际关系，感觉已经不能用复杂这个词来概括了吧。”

　　如果人们的惊讶也能有具体重量的话，那么这间房屋的地板恐怕早就承载不了这几位的心情。在弗拉乌的带动下，主教们纷纷满脸复杂地注视着金发的少年，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米卡杰·瑟雷斯坦因这个名字已经代替费亚罗廉，成为了麻烦的存在。对此，年轻人顿时委屈地耷拉下肩膀，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同主教们认真谈论过泰德。所以他捏了捏鼻梁，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后就尽可能地补充起背景信息，同这几位不知情人士梳理清楚目前的状况。

　　“他叫泰德·克莱恩，我和他的故事有点长。我们俩都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是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我去了黑鹰，泰德就被分配给一位混蛋少将当副官。不过安特沃尔特战争的时候发生了点意外，为了保护我，泰德失手杀了那名少将，后来，后来泰德就失踪了。我以为他逃往第七区，受到了教会的庇护，所以当初被审判所包围的时候，我才会向弗拉乌主教报出他的名字。”

　　说到这里，米卡杰换了口气，谨慎的目光则缓慢地飘向弗拉乌。而这位假装凶神恶煞的不良主教听到少年提到自己，立即扬起眉，坐在那里努力地回忆了很久，才从记忆的夹缝中捕捉到泰德名字的发音，然后恍然大悟一般，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带着烟味的嗓音逐渐扩散开来，犹如夏日里的一滴雨水，给予了米卡杰继续说下去的信心。他不禁感激地笑了笑，随后便清了清嗓子，继续把有关泰德的事情叙述下去。

　　“再后来，就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告诉我说泰德其实是被收押在地下实验室，进行有关米迦勒之瞳的人体实验。那个人让我协助他，把泰德给救出来，然后把他交给接应的同伴，这样泰德就安全了。我照着他说的去做了，本来已经带着他逃出来的，但因为惊动了皇帝陛下的人……当然也惊动了阿亚纳米大人。呃，反正那时候泰德好像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操纵米迦勒之瞳解决掉围困，并且长出金色的翅膀飞走了。后来我被逮起来了，知道的就这么多，再然后就是第五区叛乱的事情了。”

　　说完，米卡杰舔了舔嘴唇，目光诚恳地看向结界对面，尽管在他刚才的诉说中，省略了很多事情，也模糊了不少可能引发疑虑的信息。他本以为那三位主教很快就会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在微弱光芒的照射下，他们纷纷拧紧了眉头，神情凝重得几乎都能滴出水来。

　　于是顷刻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就像是西西弗斯手里的巨石，让金发少年快要喘不过气来。昏昏沉沉的光线中，不知为何，米卡杰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受到讯问的那个人，他顿时有些不自在地抿起嘴，并抬起眼睫，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着卡斯托鲁。而那位主教也就收紧手掌，迟疑了半晌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以十分古怪的口吻，说出一个让少年摸不着头脑的追问。

　　“先不说拉古斯国王到底还有没有存活于世的子嗣。我只想向你确认一件事——让你去营救你朋友的那个人，你完全不认识他？或者说，那个人是叫葛城吗？”

　　毫无装饰的空间内，随着眸光的闪烁，严肃的语气迅速回荡在耳边，犹如一道惊雷，打破了四周诡异的氛围。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只见卡斯托鲁慢腾腾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没有说泰德的事，也没有说米迦勒之瞳的事情，反而不按常理出牌，把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给扯了进来。也正因这个莫名其妙的思路，米卡杰眨了眨眼，不由地愣了一下，随后轻笑出声，没明白主教们究竟想表达什么。

　　“为什么会认为是大佐？并不是啦。不过那个人我也不是完全不认识，以前曾经见过几面，记得是米洛克理事长的副官，好像叫卡鲁？”

　　从踏入讯问室开始，这恐怕是少年最感到放松的时候。他面对着看不见的结界，一边摇头一边摆了摆手，赶紧否定了他们的猜想，并且试图把主教们的注意力引去那些真正重要的线索之上，军装上的金属装饰也就随之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是他能感觉到，某种莫名的不安已经开始浮动在呼吸之间。那一刻，金色的发尾被气流吹动，米卡杰随即哭笑不得地僵在原地，然而卡斯托鲁却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米卡杰的表情，依然不为所动。他像是时刻保持警惕的猎犬，酒红色的短发下，骤然冷峻的视线犹如经过精心打磨的刀刃，穿透镜片，干净利落地插进对方的血肉之中，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你们当中有人在说谎。”

　　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声音嗡嗡作响，卡斯托鲁没怎么翕动嘴唇，那股充满了力量的话语便一字一顿地冲破牙关，直接逼向米卡杰，以及米卡杰身后的黑暗。而且不仅仅是卡斯托鲁，弗拉乌也暗中调整了自己的重心，就连三人中看似最为柔弱的拉普拉多鲁都皱着眉头站起身，拖着装饰华丽的礼服，一反常态地摆出强硬的姿势。

　　这么不寻常的事情任谁都不能再忽视。但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抹巨大的人影就从背后侵袭而来，如同牢笼，悄无声息地盖住了他的全身。还在思考的米卡杰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就看到葛城大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正挂着完美到毛骨悚然的微笑，直勾勾地俯视着他，眼神里还透露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森然。

　　下一秒，米卡杰就听他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是理事长的副官啊。虽然十分感谢你提供的线索，但是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拜托你去死呢，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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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不想写那么多米卡杰说的解释的，但就当是集中大概梳理一下之前的所有相关事件吧（安详）至于大佐以前的那些阴阳怪气，这一章终于爆发了哈哈哈哈哈可喜可贺，反派boss们可以集合啦哎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