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21、尘埃落定之后

　　“说来可笑，上一次统治家族的人被处刑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不过也是因为黑魔法而闹得沸沸扬扬。还真是应了那句天下没有新鲜事的话呢。”

　　厚实的乌云覆盖在天空之上，被风吹过，就如同一团团残破的棉絮，撕裂出细微的伤口。颜色的分层也就从这个时候开始，灰暗的色彩渐渐沉入底部，而被微薄天光照亮的淡金色则渗出那些弯弯曲曲的裂缝，然后不断地向上飘去，一直飘到再也升不上去的高度，那里可能就是通往天堂的入口。此刻，楼下广场上的人流开始被逐渐分散，面前餐桌上的食物却基本没有动过。米卡杰坐回椅子上，怀里塞着隔壁座位上多余的靠枕，这是一个极具安全感的姿势，但不知为何，他仍然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像是翻滚着一只巨大的野兽，不知满足地吞噬血液里为数不多的力气与能量。

　　“二十年前？”

　　金色的发丝没精打采地垂落在眼前，隔空将琥珀色的眼瞳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区域。巴尔弗坐在少年的对面，捏着鼻梁，沉重地叹了口气，衬衫的条纹都如同复杂的心情，在他身上拧成凌乱的曲线。青年人躲在露台遮阳伞的阴影里，苦笑着感叹着命运，而米卡杰则缓慢地眨动了下眼睫，半梦半醒似的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哦，那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吧？难怪你不清楚。二十年前啊，是拉古斯家的第三王子——康纳理惟士·库洛威尔·拉古斯因为成为了黑魔法师，所以被处刑了，是活活烧死的。”

　　随着少年疑问的尾音跌入尘埃，玻璃杯中的冰块叮叮咚咚地沉入水底，任何艳丽的色彩倒映其中，都被搅拌得模模糊糊。灰白色头发的骑士伸出手，拿起那杯柠檬水，猛地喝了一口，最后不知道是被冷到还是被酸到，就看见他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露出了苦不堪言的表情。

　　而米卡杰坐在旁边，也忍不住抿起嘴，仿佛同样感受到了那股闪电般酸冷的气息，摆出了个差不多的神色。

　　不过比起这样的感同身受，更加令少年感到在意的，却是对方话语中的那串名字。拉古斯第三王子的姓名，和其他王室成员的取名风格一样足够拗口，本来米卡杰并不会特意去背诵这些被埋没于历史洪流的印记，但繁杂的音节仍然在他的心中飞快地划过，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刮痕。他记得，当初阿亚纳米在说出自己的原名的时候，报出的就是这个名字，尽管最后男人自辩说这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到底是不是玩笑话呢？

　　没有其他人的阳台上，骑士团的副团长除了无颜面对自己挚友的内疚，并没有显露出编造谎言时候特有的紧张。冰蓝色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米卡杰实在没有力气去劝慰别人，只能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半天都说不上话来。

　　直到先前上菜的侍应生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来，并告诉两人，有一位先生正在楼下等候，金发的少年这才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立马起身趴在围栏边，探出身子向下望去。

　　那个时候华灯初上，街道两边的路灯都已经徐徐地升起明亮的光芒。来往的行人缓步行走在宽敞的石砖路上，每每经过店铺精心打理的橱窗，就会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照亮脸庞，露出幸福而又美好的笑容，就好像傍晚的处刑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人都还生活在以前的日子当中，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一抹高挑的身影就伫立在这样光影交织的分界线上。

　　橙黄色的光线在大衣的领口滑过圆润的弧度，把更加深沉的黑暗藏进衣领下方。男人停在路灯边，银白色的发丝仿佛浸透了月光，吸引无数碎星流淌其中，散发着柔弱的凉意。大衣的纽扣没有被完全扣上，只要风一吹，就能隐约露出军装上金色的纹路。只见他无声地凝视着面前的餐馆招牌，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候了多久，之后又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少年的视线，紫罗兰色的眼睛便顿时滴入一线清明，缓和了军人身上那股无法磨灭的肃杀之气。

　　米卡杰这才想起来，临走时阿亚纳米确实有说过，等处刑结束之后会来接自己回去。

　　“啧，真是个烦人鬼，怎么走到哪儿都能撞见他。”

　　那边，巴尔弗签完账单之后，顺着少年的视线瞥了一眼，就立刻心生不满地嘟囔了起来。他撇了撇嘴，随即拿起暂存在餐厅服务台的夹克，便像是躲瘟神似的拔腿开溜。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看上去更像是不愿意多花精力去应付无用社交的样子，又或者说，他是不想在自己最疲惫的时候，将弱点暴露给更多的人看。

　　于是没过多久，这位骑士团副团长简单地同米卡杰告了个别，就竖起衣领，匆匆地转身离开了这家餐厅。然而没过多久，原本等在楼下的银发男人便在侍应生的引领下，来到了露台。这家餐厅上下楼只有一条通道，米卡杰可以想象这两个男人狭路相逢但又装作互不认识的尴尬场面，但不好戳破，只能站起身挠了挠后脑勺，一边看着对方走到自己身边，平淡地扫视了一下桌上丰盛的菜肴，一边扬起嘴角，露出了略显傻气的微笑。

　　“没吃晚饭？”

　　下一秒，充满磁性的嗓音就随着冷涩的香水尾调，沉入少年的耳中。阿亚纳米皱起眉站在旁边，没有顺势坐下来，巡视四周的目光中也突然掺杂进些许捉摸不透的情感。一个明明没有正常饮食习惯的家伙，竟然开始不满于别人没有按时吃饭，米卡杰忍不住偏过头，干咳了两声，掩饰住自己的腹诽之后，重新看向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琥珀色的眼瞳慢慢沉寂出对世事的无可奈何。

　　“嗯，完全没有胃口啊。”

　　少年耸了耸肩膀，然后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毕竟皇室的尔虞我诈对于他来说，虽然不是那么遥远，但也足够让他感到筋疲力尽。此刻，阳台上的风灌进袖口，掀动着夜晚的凉爽，他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略微惋惜地回复了一句，多少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而阿亚纳米似乎也看出来了这点异常，吩咐侍应生把那些凉透了的餐点全部撤走以后，就直接迈开步子，拉着少年的胳膊朝楼下走去。

　　“走吧。这条街上有很多小吃店，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不咸不淡的口吻就像是杯子中存放已久的白开水，平稳得让人无法联想到曾经它冷冻成冰块的模样。他说这话的意思，差不多就等于默认了不用对方出钱，这要是放在以前，米卡杰肯定会兴奋地指挥男人去买上一份大号的炒面面包，再配上一瓶柠檬汽水，不过现如今，阿亚纳米拉着米卡杰走了几步，就自然地松开，仿佛坚信即便松手，自己的恋人也会赶上他的步伐，并最终一直地并肩行走下去。

　　米卡杰则注视着面前那抹自信的背影，然后垂下肩膀，默默地停在了餐馆门边的街道转角处。

　　那个转角处没有设置路灯，应该是通往后街的巷口，仅仅靠着指示牌微弱的灯光，渲染出模糊不清的氛围。等到男人觉察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而金发的少年站在阴影下面，看着男人被淹没在陌生的人潮之中，忽然地停下，外套的尾摆就像是战场上敛熄的旗帜，飘动了几道波浪之后就沉沉地垂落至腿侧，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阿亚纳米站在街道的中央，两边的人来人往把他修长的身形无限拉长。那一瞬间，他仿佛成为了天地之间最孤独的黑色海鸥，既不能飞到天上去，迎面暴风雨的到来，又不能融入人类社会，心甘情愿地低头向两脚羊乞讨食物。男人滞留于地面，除了深深的凝视前方以外，没有多余的动作。或许他正在思考，思考自己究竟是被天空抛弃，还是体内的原罪作祟，但他最后还是主动回过头，远远地看了眼米卡杰的方向，紫罗兰色的眼眸深邃得像是被塞进了千年的宇宙星河，完全寻不到逃逸的出路。

　　于是下一秒，鸦翼似的外套下摆重新翻腾起滔天的气浪，阿亚纳米突然动了起来，快步走回少年的面前，并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将人扯进阴暗的巷道。巷道狭窄幽深，犹如一条吞噬猎物的长蛇，并不足以容纳两个人同时同行，米卡杰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就觉得自己的后背被重重地撞上墙面，而那股凌人的气场也就从上往下地沉淀下来，压至肩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草木似的香水气息随着男人低沉的嗓音，把少年的身体完全笼罩在冷冽的阴影之下。巷口如同一扇无形的大门，商业街上的热闹和繁华统统无法跨越这道障碍，只留下无边的寂静和喧嚣过后的幻灭感。那一刻，阿亚纳米并未伸手阻拦米卡杰两边的退路，逼仄的通道却利用空间特势，令米卡杰做不出大的动作。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少年明显感受到对方骨子里渗透出的凉意，但又不得不抬起头，迎上男人审视的目光。

　　可能在他看来，那位骑士做了什么挑拨离间的坏事，一股浓浓的不悦顿时浮动在呼吸之中，犹如巨龙的吐焰，就差冒出几点四处乱蹦的火星子。

　　这让少年哭笑不得。他靠着墙面，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提起精神，然后伸出食指，戳了戳男人的肩膀，琥珀色的眼睛便顷刻间流动起星空中的细碎光斑。而与此同时，他那毫无畏惧的态度则如同一场温热的阵雨，迅速化解掉四周令人窒息的压迫力，把主动权调转回他自己的手上。

　　“没说什么。倒是你啊，你是不是应该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废话连篇哈哈哈哈哈应该还会有几个过渡章吧（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