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16、工作时间请勿闲聊

　　那时候自己究竟摆出了怎样的表情呢？

　　是悲伤，是遗憾，还是秋季候鸟南飞后再未返还般的惆怅，又或是气温逐渐上升时冰面的裂缝融化？米卡杰不太记得了，毕竟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和灵魂，换句话说，这一次他强迫自己的理智占满了整座思维宫殿，不让自己对听到的话语做出任何过度的解读。所以那时他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在接受男人的回答之后，就一直泡在黑鹰的情报部门里面，和其他成员一起，一遍遍地筛查着事发前后几日皇宫内部所有人的行动轨迹，忙到根本没工夫再去回想之前的事情。

　　和他一起的，还有情报处的那名中佐。

　　与之前一样，那名中佐依然别着几个发卡，坐在米卡杰的对面，干净利索地露出整个额头。只不过这次她顾不上化妆，这副素颜朝天的样子如果放在莺莺燕燕的舞会当中，可能显得非常邋遢，然而在几乎没有休息的情报科，她就像是生面烤成的无酵饼，并不丰盛却足以向神明祈来七日的安宁。

　　浓浓的黑眼圈几乎挂在情报处的每一名成员眼下，米卡杰自然也不例外。枯燥的核准校对工作甚至让他在某个瞬间无法辨认出自己的母语词汇，不得不停下来深吸几口气，才能继续勉强地默念出资料上的内容。再加上许多贵族为了掩饰自己做过的荒唐事，不惜谎话连篇，少年顿时觉得脑壳都要当场爆炸，恨不得把手里的这些自述狠狠地摔到那些人的脸上。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实话实说，这种地方即使只待了一两天，也像是被关在监狱里好几年一样，混混沌沌的，根本看不到未来的尽头。即便如此，骑士团的副团长大人还是十分贴心地派人过来询问进度，顺便炫耀似的告诉少年，警备队和骑士团的人已经借此机会登门拜访了多少家行为可疑的贵族。不过少年清楚，所谓的登门拜访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不禁微微地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一页页地翻阅着记录，隐隐作痛的思维则忙里偷闲，开始顺着字尾飘逸的弧线，趁机飘向了虚无缥缈的过去。

　　“说起来，上次我来情报处的这件事，您其实告诉了阿亚纳米大人的吧？”

　　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压在街道上，把人间的灯光悬挂成银河里的明星。阵阵纸张的摩挲声中，看不进去文字的米卡杰突然张开口，在压低声音之后，朝着逼仄的天花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那双琥珀色眼瞳中，回旋的目光暂且停滞了下来，仿佛沉溺于时间的洪流，没办法浮出水面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而与此同时，听到提问的情报科中佐抬起头，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平静地瞥了眼那名少年，强撑睡意的脸上压根瞧不出半分愧疚。可能对于她来说，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完全不值得回答。可她还是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然后把自己的惊异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所以我也很意外，你竟然还能待在黑鹰。你和参谋长大人的关系不一般？”

　　于是刹那间，话音未落，这个惊人的直觉就让米卡杰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以掩饰自己被空气呛到的尴尬。情报处的灯光笔直地穿插在金色的发丝之间，勾勒出凌乱的交错，少年眨了眨眼睛，一边放下文件夹，一边慌忙环顾了下四周，直到发现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当中，并没有听到中佐的这句话以后，这才缓缓地松了口气，重新把视线的焦点聚集到手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上。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倒是这次，您还会向阿亚纳米大人报告说，某位骑士团的副团长这几天总是会时不时地派人来找我吗？”

　　偌大的房间里，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书写时的沙沙声，调取输入电子档案时的键盘按键声，以及军装布料与座椅之间的摩擦声，统统混合在一起，并以某种天然的方式调和成统一的旋律，既不沉寂，也不过分吵闹。而米卡杰的前半句否定不知为何就像是暴雨预警后的唯一一滴雨水，融入地面水洼的那个瞬间，明显显得底气不足。

　　如果换做以前，他会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岔开话题，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感情与理性相互纠缠的泥潭之中，只要转动一下思维，就忍不住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双手不由地僵硬了起来，少年只能在中途可疑地停顿了片刻，然后顶着对方怀疑的审视，猛地跳转到崭新的闲聊方向。

　　结果那位中佐像是觉察到什么似的，用余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米卡杰，最后沉默了许久，才慢吞吞地打碎了少年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良好氛围。

　　“哦，原本没打算说的。但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觉得有必要去汇报一下了。”

　　那一刻，漠然的回复成功保持住了一名情报人员最常见的理智。只见她深表遗憾地耸了耸肩，随后拢了拢耳边的发丝，便继续审查起自己手头的文件内容。而这种大公无私的态度如同一块冰，迅速噎住了米卡杰的喉咙，他不得不活动了下面部肌肉，才挤出一个不那么惨淡的笑容。

　　当然，这个笑容其实是对自己的嘲笑。毕竟从重生前拼死保护泰德，到重生后与阿亚纳米成为恋人，他经历了两倍的时间，照理来说应该变得更加成熟可靠才对，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徘徊在选择与放弃共同构成的母题之中，拎不起又放不下。

　　“刚刚在聊什么？”

　　然而就在金发少年托着下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调整回来的时候，熟悉的低沉嗓音便如同大海深处的一阵鲸鸣，渐渐浮越出平静无波的海面。金发的少年循着声音看过去，就发现自己刚刚想着的那个银发的男人，竟然不知何时就已经跨过前面的好几个工作组，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琥珀色的眼眸中，漆黑的军装紧紧包裹着男人的身体，腰间的战术腰带在压制住肃杀之气的同时，又从视觉上拔高了他的身形，让人紧紧瞥去一眼，便能感受到从头到脚的压迫感。鬓角银白的发丝拂过耳侧，他站在那里，微微地眯起眼睛，简单巡视了下桌面上摊开的文件，周围的灯光便在他身上辐过半圈的寒意。

　　会议是傍晚开的，因为要集结好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进行阶段性汇报，所以一直折腾到深夜。米卡杰以为男人会在结束会议后直接回去休息，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折返回参谋部，并且站在了这里，像是特意等着自己一样，脸上毫无倦意。

　　“您的会开完了？”

　　而那个瞬间，轻微的诧异停留在舌尖，让毫无营养的问句被轻易地泻出咽喉。少年坐在桌边略微迟疑了片刻，随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是多么地愚蠢。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自己对此却总是猝不及防地做出笨拙的反应，想到这儿，米卡杰忍不住揉了揉额角，缓解一下隐约浮现的抽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其他军人在见到长官后，已经在中佐立正的号令下，纷纷起立致意，军装厚实的布料顿时在摩擦中发出干净利落的整齐声响。

　　军靴踩踏地面的碰撞犹如轻微的地震，格外有力，没有回过神来的金发少年立刻大脑清醒了起来，他没来得及思考，身体便几乎条件反射一般地加入了这个行礼致意的浪潮。作为高级军官，阿亚纳米随即淡淡地扫视了一圈，颔首示意所有人落座并继续手头的工作。但之后他没有接下自己副官的话，只是等周围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这才把目光投落在少年手头的文件上。

　　“筛查了多少了？”

　　那一刻，公事公办的口吻并没有掺杂太多个人情感，仿佛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无法在他的眼睫上留下一点灰尘，或者说他完全没有把自己副官刚刚的失态放在心上。而米卡杰不禁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低下头组织了下语言，才清了清嗓子，开始不紧不慢地汇报起自己的工作。

　　“按照亲疏关系，已经定向排查了三分之二的目标，其中发现了十五位比较符合条件的嫌疑人，已经通知警备队和骑士团的人限制出行并展开调查。除此之外，刚刚——”

　　说着，他的视线也和男人一样，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自己刚刚正在翻阅的那份文件之上。只见黑色的文件夹内，薄薄的白纸一行行地记录着某个人的流调信息，如同精心编织的黑色蛛网，将误入迷途的飞虫牢牢地捕获，任凭它如何震动翅膀掀起风浪，那也无济于事。或许是因为冬季的风太过无情，一阵莫名的寒意便突然顺着脊背向脚底坠落，米卡杰猛地收住了声音，愣愣地那上面的文字看了半晌，随后才扭过头看了看阿亚纳米，琥珀色的眼眸中荡开一层浅浅的犹豫。

　　男人见状，没有流露出好奇的表情，却闷闷地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音节，接着一边拿起那份文件，从头开始翻阅，一边递给少年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讲述下去。米卡杰抿了抿嘴，没办法，只能暂时按下心头莫名涌动的不安，重新开口，把自己搜集到的可疑情报一一陈述了出来。

　　“报告上的这位，身高、性别和身份都符合之前的推测，当天也参加了舞会，就是与公主殿下看上去没那么亲近。但奇怪的是，从剧院提供的票据信息来看，公主殿下每次前往剧院的时候，他也必定前去观看了同一场剧。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除此之外，就是每年的支出似乎也有点问题。根据账单，大部分收入都用于领地内的教堂的建设与维护，可是据我所知，除非是教堂每天都开展救济活动，否则完全不需要那么多的资金投入。”

　　额前金色的发丝如同一根根针芒，只要轻微的气流吹过，就能扎进眼睑，引起一阵不寒而栗的疼痛。少年说完便抬起手，把几根过长的发丝撩到一边，而阿亚纳米则在简单翻阅完毕后合上文件夹，然后抬起视线，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少年疲倦的神情。

　　“如果你觉得可疑的话，就直接命令警备队和骑士团去搜查好了。”

　　淡淡的阴影在眉骨下方淹没成海。沉默了半晌，男人才开口，说出了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实。这句话平直到没有使用任何修饰，不过米卡杰能听出来，对方想说的其实是一个疑问，对于他在汇报这位嫌疑人资料时，流露出的特殊犹豫的疑问。

　　然而说实话，米卡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忐忑与焦虑。毫无温度的灯光倾泻而下，敷在现实世界中，把整个空间都冻成了脆弱的冰块，仿佛只要未来踏错一步，就会掉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不禁微微皱起眉，靠着办公桌桌沿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最后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勉强找出了一个比较像样的回答。

　　“但是这位是瑟古拉侯爵大人，那位姓巴尔斯布鲁克的侯爵大人。我们是不是不要得罪皇室成员才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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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探头）整个五月的前二十天都去准备520的三万多字贺文更新了，所以一直没空更新这篇，真的很抱歉ummmmmm现在赶紧偷偷回来更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