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17、瑟古拉的夜晚

　　当然，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而那个瞬间，米卡杰突然觉得阿亚纳米真的是个很复杂的人——有时候看着他闲庭信步般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利用或是强横或是阴险的手段来攫取胜利的果实，就觉得他是个狡猾的阴谋家；有时候又看他安稳地把自己限定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滴水不漏，仿佛天生的法律与规矩的维系者，对那些偏离正途的人投以鄙夷的目光，就觉得他应该是公正理性的圣徒，在自己的朝圣路上成为最坚定的路标。

　　不过尽管如此，米卡杰还是按照男人所说的，把这个名字报给了警备队，毕竟按照工作流程来说，本应如此。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告诉骑士团的那位白衣骑士，那是因为少年想到当时骑士与侯爵的私人谈话，总觉得两人之间应该存在着一定的交情，如果告诉了巴尔弗副团长，恐怕他会第一个站出来抗议的吧。

　　米卡杰最清楚，为了保护自己的朋友，悲伤的人们能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情。

　　于是漆黑的夜空下，情报处的工作还在继续，少年也就没有理由抛下同事独自去休息，更何况参谋部的某位顶头上司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家就更不敢主动离开岗位。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纸张泛动的飒飒声未曾间断，他趴在桌边打了这个晚上的第十二次哈欠，随后便忍不住去到茶水间做了两杯咖啡，一杯放到了自己的桌上，另一杯则自然而然地递给了阿亚纳米。

　　那时男人正坐在窗边临时搬来的扶手椅上，身边是一张长桌，左半边堆叠着几摞核对完的文件夹，剩下的地方垒着来自参谋部的日常工作文件。他背对着三十多层的夜幕星河，黑色的军帽下，微微卷曲的发丝犹如冬日的霜草，滴落着银白色的凉薄，笨重的钢笔则在他的手中，划过字母与字母之间那道连续而又飘逸的弧线。熬夜对于阿亚纳米来说是家常便饭，可是夜晚的时光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精神萎靡的痕迹。而现在他也足够专心致志，直到米卡杰把那杯咖啡递到男人的眼前，他才微微抬起头，任凭升腾的雾气打湿了眼睫，将那抹凌厉的紫罗兰色氤氲成一大片轻柔的花海。

　　“你最近看上去心神不宁。”

　　顷刻间，平静无风的眼神在少年的身上徘徊了片刻，最终化为无形的冷雨，倒灌进男人的口中，浇灭了灵魂深处所有过度的温柔。阿亚纳米放下钢笔，接过咖啡杯，与此同时，大提琴般的嗓音揭露了一个事实，但其中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同情，仅仅是一段陈述，一段让少年从独自惆怅中回过神来的陈述。

　　米卡杰也就眨了眨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面前这个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男人，随后缓慢地扬起一个清淡的微笑。

　　“嗯，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吧，总是觉得闻到了暴风雨来临时的那种气味。”

　　琥珀色的眼眸暴露在白色的灯光下，浮动着晨雾般的迷茫。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在档案室里看到的秘密就像是被茧一层层包裹住的飞蛾，无论再怎么用力，都撕不开一道透气的裂口，只能任由它腐烂在心头，或者等待烈火燃烧的时刻，拼命地爆发出来。这种始终说不出口的感觉让米卡杰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冷静了，冷静到自己都有点看不清的地步。然而此时此刻，命运却没有停下碾压人类的滚轮，还没有等他叹口气，疲累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便猛地响彻耳畔，犹如激烈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落于地面，不给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少年随即旋转脚跟，侧过身，诧异地望向大门的方向，心里却大概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没过一会儿，金色内衬的披风像是一柄鲜明的旗帜，果然伴随着被冲撞开的门扉，在骑士的身后掀起滚烫的浪潮。

　　“喂，大半夜的，你们是认真的吗？”

　　只见那位骑士团的副团长直直地盯着米卡杰，就像是捕猎山兔的老鹰，冰蓝色的眼瞳闪烁着尖锐的光芒。靠近门口的几个工作组成员见状，以为是哪个和黑鹰有仇的家伙，吓得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起身阻拦对方，但都被巴尔弗充满怨气地推开。

　　想都不用想，这股愤懑一半来自于临时加班的工作，一般来自于工作内容是对那位侯爵大人的全面调查，只是米卡杰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就收到消息。不过说来也可笑，当初救泰德的时候，自己恐怕也是这副焦急的模样，但是现在，明明体会过这种痛苦的自己却在相似的情况下，成为了阻碍的那一方。

　　“这里的每个人都已经连续工作超过了四十八小时，你大可不必为了自己突然失去的美梦而暴跳如雷。”

　　然而可惜的是，这阵雷暴还没有彻底地轰炸整个房间，一声冷漠的话语便藏着隐约的威严，强行打断了巴尔弗的气势汹汹。只见阿亚纳米放下咖啡杯，沉着脸，像是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一样，毫不客气地丢出自己的嘲讽，或者说他开完会后选择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时候能够镇住场子，避免某位骑士大人脑子一热把整个情报处给掀了。

　　正因如此，被堵住话语的男人瞬间愣了一下，看上去根本没料到黑鹰的参谋长仍然没有回去休息。他顿时扯了扯嘴角，不好再就自己剩下来那一半的理由乱发脾气，只得快步走到阿亚纳米的面前，夺过他的杯子豪饮了几口，随后飞快地翻了个白眼，硬是装出自己根本没有被烫到的样子。

　　“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美梦。还是想问你们——新出来的搜查名单，你们是认真的吗？”

　　之后，等其他无关的人员不再投来好奇的目光，巴尔弗这才哑着嗓子，一边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马靴的鞋尖，一边闷闷地憋出自己的问题。至于他的嗓音是刚刚被烫哑的，还是因为内心波澜不定的情绪，米卡杰并不清楚，但是他注意到了，从前那头被抹上发胶的精致灰白发丝，此时却难得散乱地垂落在骑士的额前，凌乱地洒下一圈阴翳，仿佛下一秒就能形成黑洞，瞬间吞噬那双冰蓝色的眼瞳。

　　这副憔悴的模样着实令金发少年动容。他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想去找个座位给这位骑士团副团长坐下。没想到阿亚纳米却冷哼了一声，话不多说，就直接铿锵有力地给对方判下了一条逐客令。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请骑士大人不要打扰其他人工作，赶紧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说完，银发的男人把手里的文件放到已完成的那一堆里，接着又从未完成的那一堆中抽出最上面的那一份文书报告，继续自顾自地翻看起来。他看上去有点生气，完全是不想搭理别人的样子，而米卡杰瞥了眼那杯被人喝过的咖啡，顿时明白了过来，随后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那杯换了过去，尽管自己那杯里面多加了那么一丢丢的白砂糖。

　　“这次的搜查行动没有我什么事，是团长亲自带队的，带着他的心腹，想来现在应该已经到瑟古拉庄园了吧。回去？那我也只能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那一边，以精致著称的骑士团副团长用大拇指擦过鼻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让步的态势。阿亚纳米自然看也没看对方，只是敷衍地用鼻音回应了一下，然后就端起自己副官的咖啡杯，浅浅地尝了一口。显然，这两个家伙都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像两个赌气的小孩子，谁也不让着谁，夹在中间的金发少年不由地吞了口空气，没法立刻驱赶巴尔弗，最后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下去，以期待能找到合适的契机，委婉地请对方离开。

　　“为什么？之前的那几家贵族不都是您带队的吗？”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米卡杰也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站在一边，手里还捧着那杯没剩几口的咖啡杯，琥珀色的眼瞳则在白衣骑士身上打量了许久，试图从中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那时，杯壁的余温穿透手套，暖洋洋地贴在掌心的皮肤上，然而与感受到暖意的少年相反，巴尔弗却依然低着头，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马靴，脸上没有任何的悲伤或者愤怒，仿佛是陷入到虚无的沼泽之中，只能用自己的声音对世界发出软弱无力的呐喊。

　　“因为团长他知道，我和瑟古拉侯爵是认识的，在俱乐部里认识的，后来还一起打过猎，算得上是朋友，都不相信神的朋友。”

　　对于人类来说最神奇的就是，平淡无奇的话语只需花费几秒钟的时间，便可以轻易勾勒出过去无数年的喜怒哀乐。冰蓝色眼睛的骑士没有把话说透，但这样的朦胧感恰好为他的心绪披上了一层忧郁的薄纱，把窥探的目光统统拦截在外面，以避免更多的冒犯。不过总而言之，这次的搜查行动可能出于避嫌的需要，骑士团的团长才丢下了他的副团长，独自带队去完成这项任务。米卡杰作为唯一的倾听者，不禁微微点了点头，觉得这位团长应该是为体恤下属的优秀上司，毕竟如果真的换做巴尔弗带队的话，恐怕只会让这个男人陷入更加痛苦的挣扎。

　　“那挺好的啊。”

　　回想起自己拉着泰德的手逃跑时，感受到的烈风的冰冷，金发少年顿时抿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没有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而他口中幽幽的感叹则像是一团浮云，小声地飘出唇齿的相依。米卡杰垂下视线，没有直视巴尔弗，没想到这却让对方以为是少年的心虚在作祟，随即抬起手，把额前的发丝梳往脑后，完整地露出了眉间数道深刻的折痕。

　　“好吗？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希望你能好好调查清楚吗？”

　　这次，尖酸刻薄的话语没有指向银发的男人，反而发泄一般地倾倒向无辜的少年。明明身处黑鹰的地盘，巴尔弗却并没有收敛气焰，依然咄咄逼人地凝视着米卡杰，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睛，检查对方是否包裹着欺骗别人的伪装。年轻的副官立刻无措地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作为辩解，但又因为自己完全没有理解到这个男人的意图，所以除了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以外，就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倒是一旁沉迷于自己工作的参谋长突然抬起头，用一声呵斥换来了周围短暂的清净。

　　“够了。”

　　只见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火苗般的怒意瞬间点亮了捉摸不透的深渊。男人像是一头蹲伏已久的豹子，只等侵占领地的猎物放松警惕，就会露出獠牙，扑上去把对方撕咬成血肉模糊的碎片。周围的气温或许因此降低了不少，一股寒意也就在银白的发丝之间冻出透明的冰晶。阿亚纳米坐在那里，不悦地瞪视着无礼的闯入者，钢笔的笔尖还用力地按压在所写字母的结尾处，并因为笔头略微的开叉，在白纸上洇湿了一小滩纯黑色的墨迹。

　　白色衣服的骑士随即止住了没说完的话语，然后扭过头，咬紧后槽牙，毫不示弱地回瞪了过去。

　　但浓烈的火药味并没有因为双方的沉默而逐渐消散。米卡杰清楚，这只是一种僵持，或者说是一场消耗战，哪一方先丢了士气，另一方便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只是没人知道胜利来临之前还需要等待多久，失去笑容的少年靠到桌边，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了一声，然后给旁边的中佐打了个手势，让她赶紧联系骑士团的人，来把这位副团长迅速拖走。

　　然而世界就是由各种巧合拼凑而成的。还没等中佐拿起座机的听筒，另一个穿着骑士团制服的男人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似乎是巴尔弗的手下，并且感受到了房间里不寻常的气氛，刚刚冲进来便收住了步伐，骑士团的披风也就随着他的身体扬起了一个踉跄。与此同时，周围，经过参谋长和副团长的对峙，所有黑鹰情报处的成员都十分友善地向新的闯入者投去关注的目光。这个陌生人被围在中间，显然被吓了一跳，只见他犹豫了片刻，立刻像个乖宝宝一样地原地站好，拘谨地用动作语言表达了歉意，随后走到副团长的身边，气喘吁吁地把最新的情报汇报给了对方。

　　“巴尔弗大人，团长说他马上就要回来了。而且据说在那里搜到了凶器和大量违禁书籍，甚至还有私藏武装力量的痕迹。人已经拿下了，您看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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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这个篇章终于快结束了（安详）离泰德小天使上线又近了一步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