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之人》丘比德

109、坦白局

　　他到底是生气了呢，还是生气了呢，还是生气了呢？

　　当米卡杰急匆匆地跑出讯问室的时候，就看到那个男人正站在明亮的走廊上，没有径直离开，也没有说什么话，就是伫立在那里，面无表情。他低下视线，俯视着自己的副官，银白的发丝隐没于帽檐投落的阴影之中，只有微微卷曲的尾端沾得一点灯光，就像是从夜空偷来的碎星，零零散散地洒落其中，闪耀着静谧的光芒。

　　幽幽的寒意顿就这么弥散开来，经过冷光灯的照射，笼起无形的雾气。金发的少年停在男人面前，瞥了眼对方手上的戒指，又仰起头看了看对方那双毫无波澜的紫罗兰色眼眸，军装的下摆便浅浅地荡开一圈犹豫的弧度。

　　“生气了吗？”

　　于是带着点试探性的语气破开齿列的封锁，低低地游离在呼吸之间，有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米卡杰抬起眉，心里却清楚自己这位伴侣的占有欲究竟有多强，对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精神联系又是多么地不信任，所以他大概能猜到，自己的慌张否认可能让对方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了。而很快，就如他所料的那样，阿亚纳米冷笑了一下，眯起的眼睛毫不留情地迸发出嘲弄的意味，就好像是要用自己的目光，硬生生地剥开对方的皮囊，让自己看中的灵魂从此再也无处可躲。

　　“他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熟到这种程度了么。”

　　低沉的嗓音投入湖底，溅起几滴透明的水花。男人半字不提少年否认戒指的事情，可不知为何，米卡杰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从中闻到了非常浓烈的酸味。他站在原地，忍不住偏过头，悄悄地避开男人的审视，同时还踢了踢鞋尖，装傻似的发出了一长声无意义的音节。

　　毕竟没人知道他此刻正绷紧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笑得太过明显。当然，这份开心来自于对方的吃醋——能让一个理智的工作狂在工作时间因为感情问题而生气，这也算是整个世界的一大进步。想到这儿，柔顺的金色发丝啄过后颈，少年掩着下巴，假装咳嗽两声，目光则像是一只飞鸟，穿过整条走廊，确认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走动以后，他才伸出手拉住男人的衣领，然后踮起脚，直接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而就像是天上云和雨的第一次邂逅，这个触碰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欲望的荼毒，也没有任何痛苦的纠缠，仅仅就是一个吻，一次灵魂的相拥。

　　刹那间，清冷的香水味环绕四周，米卡杰能清楚地望见那稍瞬即逝的失神在眼底疾驰而过，又在那片紫罗兰色的花海里清楚地寻觅到自己的倒影。不过这次，他没有飞快地逃离现场，却在气息交融的那一刹那深深凝视着对方，一直凝视着，直到唇间冰凉的感觉彻底被温热取代，他才满意地后撤半步，琥珀色的眼瞳满满地溢出春溪的晴柔。

　　“别生气了，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想到你还戴着它。而且也确实只是装饰品嘛……要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阿亚纳米大人因为这点小事就生气，岂不是会很没面子。”

　　身在霍普鲁克要塞，金发的少年瞥了眼四周，很自觉地没有说出神的真名。之后他冲着男人笑了笑，摆出无辜的样子，口中不紧不慢的话语则精准地戳中对方的痛点，但又没有留下多少可以抓住的把柄，以至于米卡杰莫名觉得自己在和男人交流时好像有了那么点长进，甚至能拿捏住对方的心态了。正因如此，之后他没等男人给出反应，就立刻晃了晃手中的讯问记录册，十分流畅地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安排。

　　“所以你先去忙吧，我再去问问他们，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其它的线索，阿，亚，哥。”

　　说实话，米卡杰并不知道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学起休加的语癖来。不过那种轻佻的称呼经过少年嗓音的过滤，少了几分放荡不羁，多了几分调侃时的胡闹。只见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亲眼看到阿亚纳米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这才心情愉快地转过身，打算往讯问室走去。

　　那一刻，金色的发丝轻易地飞过眉峰，快活得就像是山林中蹦跳的雀鸟。然而没想到，还没等他的手重新握住金属大门的把手，忽然间，一道铺天盖地的黑影便从头顶倾泻而下，把他完全包容在幽幽的气息之中，不容置喙。黑影是柔软的，米卡杰无需回头，就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阿亚纳米，只是这个举动不在预测范围之内，少年停在原地，不由地愣了一下，而那个男人也耐心地凝视着，直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米卡杰才感觉自己的脸颊被浅浅地吻过，就像是飞蛾的翅膀撩过火尖，洋溢着充沛的热情，却又分外节制。

　　“好。”

　　银白的发丝揉过少年的耳垂，酥酥痒痒的，如同大型猫科动物的皮毛，更多的是一种让人心安的簇拥。随后低沉的嗓音缓缓沉入海底，没有成年人常有的烟味，米卡杰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此刻，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呼吸声清晰可闻，可谁都没有更进一步，只等空气褪去轻微的浮躁，少年的耳畔才响起离去的脚步声，从明亮到模糊，犹如逐渐降低的音阶，在最后消失的那个瞬间留下意犹未尽的回响。

　　米卡杰觉得自己要推翻之前的想法——让理智的工作狂在工作时间因为感情问题而生气，这已经不能算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进步了，让一个充满占有欲的疯子顿悟出侵略与节制的内涵，这才是全宇宙最伟大的奇迹。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被撩到。

　　冰冷如瀑的灯光下，少年默默地把额头靠在大门门框边，然后捂着脸，强制冷静了许久，那种心潮涌动的感觉才慢慢地平息下来。他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试图找出一些很酷的脏话，把它们当做枕头，在心中暗暗地砸到阿亚纳米的头上，可惜尽管他非常努力地挣扎了很久，但最后依然只能宣布以失败告终。

　　“啧，真是太狡猾了……”

　　喃喃自语般的感慨从喉咙深处飘逸而出，米卡杰摇了摇头，便像是个铆足了劲的大法官，用力地推开房间的大门，重新回到那间几乎没有什么光亮的讯问室。于是顷刻间，复杂而又精密的魔法阵盘踞了大半个空间，在琥珀色的眼眸里散发着诡异的微光。他草草地扫视了一圈，懒得去思考这些魔法图案究竟是凭空自动生成的，还是有人真的拿着仪式用品，撅着屁股一笔笔画出来的，反正这都不重要。少年抿起嘴，整理了下思绪，就直接朝着结界的位置走了过去，然后盘腿坐了下来，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

　　记录册摊开放在腿上，而少年的对面，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三位主教就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一样，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某个单词来进行概括。尤其是最旁边的弗拉乌，他心情的复杂几乎可以通过面部五官的凌乱程度充分体现出来，弄得米卡杰严重怀疑这位不良主教已经放弃了自己“女性之友”的光荣称号，打算收起他那该死的魅力，潜心研究教典去了。

　　“喂，那个小鬼，如果你被那家伙绑架了，你就眨眨眼。”

　　张狂的金发后，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费亚罗廉之印的笼罩下，流动着淡淡的紫光。只见弗拉乌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似乎是想找出香烟来缓解一下心情，却被拉普拉多鲁友善的笑容给憋了回去。他不得不挑起一边的眉毛，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并把目光投到表情坦然的少年身上。而脸上没有过多表情的卡斯托鲁看上去和弗拉乌的想法差不了多少。大衣的翻折领口在颧骨的两侧堆起浓厚的阴影，他推了推眼镜，酒红色的眼眸则犹如轻薄的柳叶刀，以十分耐心的姿态，将他面前的所有事物统统细致地解剖了一遍，不允许留下任何未知的谜题。

　　“我们并不想干涉你的私生活，但出于主教的义务，我仍然想问你，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和谁相处吗？你确定自己仍保留着自我的意志吗？”

　　明晰的咬字在这位主教的口中压制出严肃的语气，卡斯托鲁就像是正在念诵最新的汇报书一样，一板一眼的，迅速把整场谈话的基调给奠定了下来。只是对此，米卡杰并没有感到过分意外，或者说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只见他笑了笑，随后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半晌，才冲着那三位点了点头，把所有的东西都坦白了出来。

　　“嗯，我知道啊。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就直说好了，我知道你们是鬼神，也知道他是费亚罗廉的转世。之前我说的都是真的，他和我也是认真的，所以放心好了，毕竟如果不是认真的，恐怕不需要你们出手，我的老爹都要豁出去暴捶那位的脑壳了。啊，说起来我可以眨眼了吗，眼睛好疼……”

　　越来越快的语速最后在米卡杰的一个揉眼中悄然中断，反倒是房间里不知道谁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了蛇一般嘶嘶的声响。之后金发少年低下头，捏着鼻梁，有点难受地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等到眼眶内那阵干涩的感觉彻底消退下去，他才重新开口，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啦，其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不过话虽如此，遗魂的事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懂黑魔法，所以这些结界什么的也没办法给你们解开，只能暂时委屈你们了。”

　　说完，米卡杰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下来，目光在对面三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发现他们完全不相信之后，立刻苦恼地耷拉下肩膀，就连头顶的发丝都萎靡了起来。指尖在记录册的纸页上轻叩了两下，发出间隔规律的声响，年轻人能猜到，在主教们眼里，这些话都是为了麻痹他们而特地编造出来的谎言，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要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且不是站在某人的恋人的立场上，仅仅是以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份来诉说罢了。

　　谁都不想背叛，这恐怕就是贯穿自己生生世世的哲学难题。想到这儿，米卡杰顿时自嘲地敛起眼睫，灰蒙蒙的阴霾便侵压上眼瞳，印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

　　“怎么说呢，我还是想试试，想让他走向最好的结局，也是我们的最好的结局。”

　　最后，金发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弱弱地说出了自己的陈词总结。实话实说，他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有点心虚，毕竟米卡杰·瑟雷斯坦因不是什么超级英雄，更不是什么天降圣人，他就是个存有私心的普通人，让大家都幸福这种愿望，着实是有些狂妄自大了。

　　于是昏暗中，冰冷的空气随着喉头的滚动，从口腔迅速跌进胸膛。虚弱的话音被长久的沉默吸收湮灭，米卡杰抿起唇，不愿抬头去观察主教们的表情，生怕他们会因此投来鄙夷的眼光。且正因如此，他也就没有发现，那位擅长种植花草的主教在听完他所说的一切之后，静悄悄地拧起眉，淡紫色的眼睛里瞬间刮满了悲伤的风霜。

　　“啊这……这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旁边，金色头发的主教用胳膊肘戳了戳卡斯托鲁，同时压低了音量，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这次卡斯托鲁并没有回答，只是摆出旁观者的样子，神情威严地盯着少年的每一次表情的变化，似乎从中能窥探出其言语的真假。而最后米卡杰也确实被这种视线盯着心里发毛，不得不抬起头，无奈地迎上那副反着寒光的镜片。

　　“你的理想很美好，但这是神之间的事情，我想那位参谋长大人把你排斥在这些事情之外，也是不想让你搅和进来。所以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做好达不到所谓的最好的结局的心理准备。”

　　很快，始终保持理智的言论便从卡斯托鲁的口中传入米卡杰的耳畔，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到了少年的身上。米卡杰不禁打了个寒颤，怔怔地凝望着那位酒红色短发的主教，随后张了张口，想再多辩解点什么，可对方却抬起手，果断地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止住了剩余的发言。紧接着便眸光一闪，等他重新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回到了公主遇袭的事情上来。

　　“关于公主的事情，我们知道的也不多。如果你一定要查的话——我们应该是第一个发现公主遇刺的，按照当时伤口的出血量来看，应该距离行凶时间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而舞会现场的二楼走廊是半开放式的，四通八达，我们从一楼到二楼的过程中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逗留过。犯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销声匿迹，得以逃脱，只能是对皇宫地形十分熟悉的人。”

　　霎那间，四周紫色的环境光在冰冷的镜片上突然闪烁了一下，卡斯托鲁说着说着就停顿了下来，直直地盯着认真做好笔记的少年人，等他差不多跟上了进度，才一字一顿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所以这次的事件，不如就从皇宫内部的人员开始展开调查。”

---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说是坦白局，不仅仅是米卡杰坦白，也是我的坦白吧。就像是米卡杰说的，为了最好的结局，当初写这篇的时候，本来想写泰德在米卡杰死后自杀重生，然后阴差阳错担任阿亚的副官，但后来想想这样的话，泰德和阿亚绝对要相互碰撞到鲜血淋漓的程度，而自己私心其实是想给阿亚一个比较好的过程和结局，所以想来想去结果还是米卡杰小天使最合适。对不起米卡杰小天使，让你费心费力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