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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你的月光 ...

  •   后半夜整个府里都乱了,没有一个人是睡的,都围在他房间里外。
      左一半夜奔去医馆,拽着医馆的大夫三步赶两步跑来的,那老头大夫呼哧呼哧喘着气,到了床边放下医药箱,拿了东西就给他诊治,最后气着喊,“不是早跟你说了吗?你家公子的毒早就侵入肺腑了!治不了了!早些准备后事!”
      丘管家在一旁一听,霎时间没顺上气,向后一去就晕倒了,待从丫环咋咋呼呼去抬丘管家,左一提着大夫的衣领子口,唾沫横飞,“你再敢咒我们家公子一句瞧瞧!别以为你是个老头我就会对你客气了!”
      大夫畏畏缩缩摆着手,“世上就算是个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呀……”
      “放屁!庸医!”左一右愤怒吼出,“我这就找医圣的徒弟来救公子!看人家治不好还是你是个庸医!”
      苌欢看见左一红着眼睛大力推开门跑出去。

      她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又转过头来看他。

      房间里各种声音和动作乱糟糟的,她隔着那些声音和动作注视他。像隔着无声的海岸,不敢抬脚踏上前去。
      各人都各自忙活,这房里就只有他和她,是最安静最沉默的。

      过了半刻钟,许筝被接来了,府里却更乱了。
      那老头一直忤在许筝旁边,鹦鹉一样喳喳喳口不停歇,“他快死了,他快死了,治不好的,治不好的,我治不好,你也治不好的。”
      然而许筝是像着了什么魔一样,不停翻着药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换给他治,表情夸张,在外人眼里,真是一种过度的紧张,远远超乎于朋友之上的那种紧张。

      各人都忙着,要么就着急着,天就那么亮了,外面是隔夜沾着露水的叶子。
      连午时都没有,韩贞贞就风风火火冲到府里,随后冲到他房里,在他床边又是哭喊又是大嚎。
      韩贞贞,还真不愧是时刻暗中找人,关注着他一举一动,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她俩一个在他床边哭着嚎着,一个紧张兮兮的在他床边把脉记录。苌欢在远处望着,房间里就她一个人最像无关之人。
      真好,苌欢在心中想着,他一有事,他的二房三房就蛮不迭的跟前伺候着,一个是大夫,一个是将军的女儿。苌欢觉得自己有些冷心了,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能为她做什么呢。
      苌泠缩着身子,在门边探了个头。苌欢看了她一眼。
      苌泠跑进来抱住苌欢,扬头看她,“姐姐,姐夫会好起来吗?”
      “会的,”苌欢看着床塌上的人说,“人都会生病,也都会好的。”
      苌泠哭腔溢出来,“可是泠儿听见府里的人都说,姐夫活不下来了……”
      她抱着苌欢哭。
      “胡说,”苌欢太过平淡道,“泠儿不要听府里的人乱讲,会好起来的,”她用平静语调告诉苌泠,扶着苌泠的肩头,慈善眼神看着她又说了一次,“他会好的,不用怕……”

      陆远之隔了一日才收到消息,看过后也是束手无策,昨夜韩贞贞回去,今早又过来了。来了,又同昨日般大哭,陆远之心烦意乱严声喝住她,“韩贞贞!你再吵我这就找你爹!让你爹把你带回去!”
      韩贞贞不管不顾大喊,“你去啊!你去找我爹啊!你找他我也要在这里守着百里哥哥!”
      陆远知又发怒,“韩贞贞!要么你就给他治!要么你就安静!别影响大家,吵得大家不得安生的!”
      韩贞贞一抹眼泪又对陆远之吼,“治就治!我这就找我爹军营里的大夫给他治!”

      韩贞贞回了家也是一哭二闹的,居然真的要让她爹拨一位军营里的大夫给她用。
      吵闹的动静大得惊扰到府里,韩朵朵咂了一舌,“要不是爹看她娘亲死的早,爹会娇惯着她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军营里的大夫也敢要。”
      她娘亲就在旁边坐着,指住她,“别乱说。”
      “本来就是嘛,”韩朵朵挑了枚果脯塞嘴里,又抬头看着她娘亲,“青楼女子生的,也就您把真她当亲女儿养着。”

      韩铭听韩贞贞哭了半响,终于勉强听出些东西来,原来韩贞贞管爹要大夫,是为了救百里哥哥?
      百里府的事,他自然又得联想到苌泠,连忙奔去前院,从他那被气得火冒三丈的爹眼前拉走了韩贞贞。
      同她问了两句,韩贞贞哭哭啼啼说了全部。

      这一说韩铭又着急了,他着急苌泠。
      所以拉着赶着要带韩贞贞再去百里府上一趟。
      他娘制止扯住他,“这档子事,你赶着去做什么?添什么乱呐。”
      韩朵朵替他答,“娘,你还不知道,百里大人的夫人有个妹妹,叫苌泠,跟他好着呢。”
      “真的?”韩夫人嗔怪一声,“你这臭小子,这种事也瞒着你娘。”转眼又一想,这以后八成得是亲家了,忙叫韩铭快去看看。

      韩贞贞连同韩铭还有韩朵朵三人,回了百里府上。韩贞贞自然还是留在他床边不肯离,韩铭和韩朵朵看过病床上的人,便去找苌泠了。
      他们三人在院子里见了苌泠,没想到陆遥也在,正说了一堆话安慰着苌泠。
      五人围坐在一堆,陆遥又要跟苌泠道,“就算你姐姐没法子救,还有他俩的姐姐呢,”陆瑶指着韩铭和韩朵朵,“他俩的姐姐,一定会想着法子救百里哥哥的。不行也还有我哥哥呢,还有许筝姐姐,大家都有办法救百里哥哥的。”
      “是啊,”韩铭握着苌泠的手,“百里哥哥会没事的,我也会一直来陪着你,你不要伤心。”
      但苌泠还是愁眉苦脸的。

      苌欢让人送了几碟糕点过来,亲自端到他们面前,府里才来的三个小孩望着她,跟她也说安慰的话。
      “苌欢姐姐,你不要担心。”
      “对啊,你不要太担心了。”
      苌欢静立着,抿唇好一会儿道,“你们还小,不要操心这些事情。”

      入夜,院子外吹着凉寒秋风,白日来府里的人又都散了,这一天还是毫无进展,似乎做什么都是徒劳。
      苌欢一人独坐床头看着他,这里终于没有白日那般吵闹。
      铜烛台上飘飘散散燃烧着一簇火光,把有些空荡的屋子照亮。
      他唇无血色,脸跟细纸一样苍白,眼睛紧紧闭着,看不到往日的光彩。
      苌欢以前也见过他睡着的样子,但只是很安静的样子睡着,好像明天醒来,还是会弯了嘴角,温暖地对你笑,温和瞳中闪着光一样映着你的样子,像细水,像浮藻,那么生动,幽幽流向你心田。

      如今他这样睡着,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了一样。
      这两日不断有人在他身边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他却一直平静。
      苌欢把手伸进厚厚的被子里,握住他的五指,他手都是冰冷的,冷到没有一丝常人血温。
      房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似的,屋檐下飘着秋日的叶子。
      星光散碎。无月。

      隔日大家又来府上,他呼吸好像越来越浅了。
      陆远之问许筝情况,许筝却什么都不肯说,只顾自己哭。
      好在今日那老头大夫还在,把脉后又喳喳喳的说,“顶多还能撑三日。今日一日,明日一日,后日再一日。大后日,该准备的还是准备着吧,那什么白灯笼啊,白挽联啊……”

      丘管家听了,一口气又呼不上去,大口喘了两下,扶着椅手倒退坐在椅上,直接哭了。苌泠也跟在一旁哭,左一向来嬉皮笑脸的,竟也撇着脸偷偷抹泪。
      陆远之咬牙看着地面,捏着手,又去问许筝,“阿筝,你师傅妙手回春,肯定能救他一救吧!救不了,也肯定能让他多撑几日!”
      许筝低着头哭,“早早求过了,师傅不愿救。”她又坚定道,“师傅不救我可以救,我一定能救好他……”如同强行麻痹自己一样,她又讲了好几遍,“我一定能救好他,我一定会救好……”

      苌欢始终没出声,却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捏紧,要捏碎。看了床上的人好片刻,苌欢忍着泪快步离开了。
      这一天过去,仍旧徒劳无获。
      消耗的却是他最后的气力。

      夜晚苌欢躲在他书房里,却在他书房的书桌上看到一封信。
      信旁边那盏油灯早耗尽了灯芯,信壳上却全是媽红色的血迹,点点如蜡。
      苌欢走到那书桌前翻看信封,借着仅有灯火的弱光,她竟然看到那信封上写着——“留于苌欢启。”
      信封最角落写着——“百里。”
      是他的字。

      信壳上的血似乎已经深深渗透信壳中,摸着都有些脆硬,她总觉得那信壳上的血是他的,信里写着她不想看的东西。
      取出里面的信纸打开,入眼便是上方三个大字……
      “和离书。”

      和离书:
      “前世三生换今缘,与娘子相见,永历十二年七月成婚至今,娘子苌欢甚好,贤良温尔,不行无礼之事,关怀体贴,细致入微。
      然有所无缘,命注早逝。
      特立此离书为证,各自分离。
      伏愿娘子相离后,再扫秋眉,重梳蝉鬓,与良人执。
      我与娘子,再无干系,永绝不见。”

      一封和离书到此本该结束,可后面却还接了一段话。
      不是给苌欢写的。
      是给未来某个,能陪在苌欢身边的人写的。
      “婚姻匆忙所成,共一年零八月,互无情感,犹如生人,不必介怀,若迎若娶,是为佳妻。
      纸短而言长,多有不记,只诚指望君,好以相待,心中感怀不尽。
      此祝二位,儿孙满堂,似胶似漆,欢好一生,白首不离。”

      信尾:
      “永历十三年九月二十一日,立此书。”

      苌欢捂着嘴,扭曲了眉眼,喉间咬着刺痛喉咙的寒气,终于难以忍耐的泣声过后彻底哭出来。
      她看着手中的书,字字是他的笔迹,灯火落在上面,温黄成一片,她想起书上的日子是他前几日来她房中,跟她说,“你不要忘了我”那一天。
      她想起他那些绝望隐忍目光,还有所有欲言又止的话语,她想起他前段日子老在是哭,每一次抱她都会很用力不想松手,他说我很喜欢你,他说对不起,他说你一定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你总是忘记我。

      忘记见过你。
      忘记你很害羞,不可以看你太久。
      亲一下会脸红很久。
      有一些不喜欢表达。
      忘记你很容易哭。
      总是不明白你为何突然眼红落泪。
      忘记你说过,我很喜欢你,我很想你。
      忘记那些,我和你做过的,很好的事情。

      他总是每一次哭完后又跑到她面前,详装无事发生。问她可不可以再陪他看一次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会打扰你。他跪上千级石阶,给她求愿,上面落满吾妻苌欢安好。
      他第一次大大方方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她却说要给他一封放君书,那晚她看见他坐在远处,一直将脸掩在手臂间,现在想来,他一定很伤心。
      可他一切的伤心他都不曾表露过。

      苌欢最后将那一封和离书撕碎了。

      许筝走的时候留了一剂药方,府里的人早抓了药煎着了,苌欢去厨房倒药的时候,眼角仍有些未消去的红,像被炭火薰久了似的。
      她端了药跪在他床前的地上,舀了一勺,细细把药吹凉,将药汤喂进他嘴里时,那药却尽数从他嘴角滑出。
      苌欢抽出手帕替他擦。擦着,眼中便浮起泪。擦净之后吹着药碗中的药,喝了一口,俯身贴唇渡到他嘴里。
      如此几番,便喂了半碗,最后一口时,苌欢的泪落在他脸上。
      她回身,抬手抹去他脸上一颗泪,放了药碗后静望他。她开始跟他絮叨,“谁要跟你和离了,我才不要你的和离书,你那么当真干什么,我干嘛要跟别人儿孙满堂相好一生,相好这种事情,俗死了,一股文酸邹邹的劲,我才不想呢……”

      苌欢说着落出泪来。
      趁着四下无人,倒也不必难为情,苌欢将手放进被边与他十指相扣,他手指一点力量都没有。她仿佛握着一块石头,仿佛握着一块冰,一把毫无力量的柳絮。
      苌欢痴念着。
      “苌欢以后死,去阴曹地府,在生死簿上,也会在名字前带着你的姓……”

      九月,月光磅礴,园子里偶尔低低地飞着两只蜻蜓。
      成亲至今,一年零两个月,自长安相逢至始,一年零五个月。

      入秋已多时,等过完这个冬天,离他们大雪初见,便已过去十一年。
      若他不在了,有一天她能不能体会得明白,这十一年他爱她的心情?
      她去他坟上看他,他应该会乐意,但她若带着新嫁的夫君去,哪怕装得大度了,但心里应当会不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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