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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李家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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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一声他们滚进坡下的池塘里。
水漫过他们全身,衣服泡在水里毫无规律地散开。落水那一刻好像有气压着他的胸腔,他在水里吐出一口氤氲血色。
仰头看着那血像飞絮一样,融在水里,他想,进来越发容易咳血了,但还好苌欢没看到。
她没看到便没关系。
背后的伤口在水里泡着,越显痛处,苌欢却趁他无力时挣脱他怀抱,独自向上游去了。他伸手想抓,可只是指缝里划过满当当的水。
他已经没力气往上游了,那些水好像灌到他五脏之内。
苌欢的背影越来越远。
其实,看着自己爱的人,把自己丢在这儿独自远去的样子,心里会挺难过的……
就这样死了也好,反正苌欢也不在乎他,他想。
在水里眨了一下眼,不知怎么的,眼角很酸胀。。
他慢慢把那只伸出的手收回来。
苌欢都快游到水面上了,才发现有一个人没跟上,她回头就看见他缩回的手,头发衣服沉浮散乱,后背有血扩散于水。
很无望的眼神,等你回来,又知道你不会回来。
好像全天下抛弃他了。
苌欢看见他把那整只手全部缩回去了,然后无力侧头,合了眼,好像在还往下沉。
偲年!苌欢在心中惊叫了一声,迅速游回去,鞠起他一只手,拉着他向水面上游。
到了水面上岸,把他安置在草地上,摇了他好几下,叫着他名字,“偲年!偲年!”
可是不管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苌欢把双手压在他胸前,企图把他胸腔里的水逼出来。
他吐了几口水,仍是没能醒过来。
苌欢抬头望四周,这荒郊野外,谁能救他?
天慢慢黑了,苌欢把草压平,抱膝蜷坐在上面,左脸颊枕在手臂上,看着昏迷的他。
过了这么久,他总算缓缓转醒了,睁了一下眼,又睁了一下眼,看见脸旁压弯的草,转过头是苌欢在注视他,没有过分的责怪,也没有担忧。
很漠然的脸。
苌欢在高深草叶里走着,衣上的水早被风干了大半,他沉默跟在后面,仍是一身湿。
转了许些时间还没转出去,天黑了,这片地方怎么看都是一样的。
“苌欢,走不出去了,别转了吧……”他讲。
苌欢有一些气恼的回头看他,他略湿的衣裳把他身形弱骨都显现出来,尾稍的发搭在肩上,还有些潮湿。
她以前抱过他,觉得他身上每一处地方都不多不少,恰到最好。今日一看,怎么感觉他瘦了些?
苌欢回过了头,可心里还是有些恼,恼他在,也恼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更恼走不出这片草林。
片刻后她找了块空地,烧了一把火。
百里偲年抱身在火堆远处坐着,苌欢添完最后一把树枝,起身走到他身后,撕了一条裙边的布,手搭在他衣领,要帮他脱衣,“伤口包一下吧。”
“不用……”他紧紧扯住自己的衣服,“不会痛,没关系的……”
他声音微弱,说完把口鼻埋在臂弯里,湿发搭在上面。
不想让苌欢看伤口,上次的伤痕还没好完全,应该很不好看,苌欢看了应该会不喜欢,会嫌弃……那么丑的疤会吓到她……
苌欢看他此样,干脆作罢,懒得再去管他。
坐远了撑手把脸撇向别处,也不同他说话,似乎不想和他扯上什么。
百里偲年看了她半响,耀耀火光时明时灭,闪现在苌欢衣上。
火烧着树枝没什么声响,他忽然说,“苌欢,别杀曹纳了,他没参与什么……”
他这话可叫她心中何止生气!她走到他面前半跪蹲下,看着他,“刀子不落在你身上,你永远不知痛。”
“我知道你想报仇,我知道……”
“所以呢?你知道你还这样!”
苌欢仍口气激动说着很多。
“苌欢,我喜欢你……”
简单的一句话,不轻不响,刚好传到她耳里。
她好像有一瞬间惊讶,但没表现什么。
他继续说,“以前去夜澜楼那个人是我,你小时候见过我,你不记得了吗?”
他终于将这些都说了出来,怕再不说,没机会说了。
苌欢轻哼着笑了一声,随后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告诉他,“我不记得我救过什么人。还有,我不喜欢你,听清楚了吗?”
苌欢咬牙强调那个,听清楚了吗?没听清,不建议再告诉你一次。
他眨一下眼睛,眼眶马上湿润了,但只是湿润的一层水光在眼里,又酸又涩,没有其他的。
他揪着两手臂上的衣服,再没有敢说话。
然而苌欢又在讲,“你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你自己在墙上凿个洞,墙塌了,你还妄想把它补回去?”
他讲,“苌欢,我错了……”
“你没有错,”苌欢马上接,“你只不过说着心里的大实话,做着大实事。顺便,再安排几个人查我的行踪罢了,对吧。”苌欢说,“你赶来的很及时嘛。”
他又不再说话,阖一下眼帘,把脸转向了别处。
苌欢说,“你看着我。”
他不愿看他。
“难道你不想知道一点别的事?比如我长久以来对你的想法?”
他这才重新看她。
苌欢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吗?”
他等着苌欢的答案,眼里有一点别样的期盼。
但是苌欢告诉他,“有一天晚上,苌泠说想家,可是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家了,我没办法把家找回来给她,但如果我嫁人了,她是不是又有一个家了呢?我想着你也不错。”
苌欢亳无情面补充,“就是身份和地位不错而已,在长安有点权势,足够我妹妹好好生活下去了,衣食无忧,富足康乐,有你做靠山也没人敢欺负她。”
他听着苌欢的话,看着苌欢的眼睛,苌欢眼神坚定,表明一切这些话没有一句假的,他以前不愿意想这些事,今日知道这些让他很受打击。她在他身上谋求什么都没关系,可是她说的很轻巧,她没有一点点,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嫁,她做什么都是为了苌泠。
“可是,”苌欢叹了口气,“现在苌泠认识了韩铭,她下半生有韩铭护着,来日她嫁进了将军府,我也不需要你照顾我妹妹了,跟你说过这些也无防。”
停顿了半刻还看着他面容,又道,“你我和离也成,你要是不想写放妻书,等我有时间了,我就写一份放君书给你。”
他咽着嗓子,可喉间那团气还是堵着上不来,下不去,他眼里积满了泪但没落下来,他最爱的女孩要写一封放君书给他,跟他断了世上最后一点关系,用完他,把他甩到一旁,就这么不痛不痒。
他起身离开苌欢蹲到远处,还是蜷身抱着自己。
苌欢看着他背影问,“你干什么?”
他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你说话,你不要跟我说话……”
苌欢沉默半刻,随后走开了。
他背对苌欢捂着耳朵,不知在想什么,想着便开始哭,然后将脸蹭到两旁衣袖上,将眼泪擦干了,可是擦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止不住眼泪往外滚。
他若不怕苌欢察觉他哭,竟可以躲远点哭出声来,怕苌欢发现他哭,才待在原地不敢动,详装什么事都没有,咬着嘴巴一丝呜咽都不敢露出。
人都是这样,越想越遮掩什么,越当做什么都没有。
这件事,今日他说过了,然后失败了。
以后得小心捧着自己的心,苌欢实在不想要,那就收回来吧,趁我还在,我还可以再坚持爱你一下的。
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都还可以再坚持爱你一下的。
偶尔有风吹着翠绿叶子沙沙响动,他埋头在臂,背对她一整夜。
次日清晨天一亮,苌欢就准备找出路出去了。
见他虚虚弱弱的样子,苌欢便自己走在前面。走一步,扒一跺草开路,只让他在后头跟着。
他跟了一会儿,低头发现眼前的草叶尖轻轻摇晃,叶尖上有血,翠色配几颗血红,异常醒目,他忙把那几片草叶扒到自己身后,然后抬了一只手用衣袖捂住嘴巴,走得很恍然。
最近老是毫无征兆就开始落血,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抬头看见苌欢的背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拢着一层雾 。
昨日穿着湿衣过了一夜,好像发烧了,脑内隐隐作痛,他垂下眼帘看着苌欢掩在衣袖下的手。看了一会儿,伸出自己的手到她指边,似乎想握住。
可最终也没有握住。
害怕那种针扎一样很惨痛的失去感。
他最后只慢慢牵住了她的衣袖。
苌欢感到那一分拉扯,反回头看他。
却见他可怜兮兮的眼神,不知道捂着一张嘴做什么,可是不想管他太多,苌欢并没有把自己的衣袖扯回去。
中午时候左一见公子带着少夫人回来了,便没有声张什么,尤其没跟丘管家说什么。知道公子受了伤,等着公子洗浴完,便陪公子去了医馆。
医他的还是上次那个大夫,边一还边口不停歇问,“怎么旧伤未好又添新伤的?你这不行的,你这伤口还泡了水,更不容易好了。”
“你慢慢治便是,我又不着急,好不了便好不了。”他平淡说。
大夫边上着药边笑着,“您这话可真有意思,治不好就不治,一般将死之人才这么说。”
他默言。
左一用刀柄架在大夫脖子上,“不会说话就闭嘴!还想不想开药馆了!”
大夫是个贪生怕死的,颤颤巍巍,“我我我,闭闭,闭嘴……”
赵岚找过李明玄,李明玄近来便一直记起当年之事,越记越恨,他本来不想让他父皇那么早死,但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六月末的某一晚,李明玄看着宫人给皇帝喂下一碗药。
一碗能叫人无知无觉,就丧命的要药。
药喂完了皇帝嘴角流着药汁,皇帝在龙床上望着一身玄衣的李明玄,断断续续道,“姝,说的对呀,你这狠啊,真是像极了朕。朕当年还是太子时,先皇听人谗言,有心废朕太子位,朕密得消息,当夜进宫,轼父床前,这才当了皇帝……”
皇帝的嘴角开始流出血,“你是朕的报应吧,明玄……”皇帝最后几口气,瞪着眼珠子巍颤颤道,“你若当了皇帝,可别像朕这般,被亲生子谋害于床前……”
灯火下李明玄笑了一笑,火光落在他眼瞳里,只是漆黑一片,里面有一个小的光点,他蹲下一去看他即将断气的父皇,长摆铺在地上,“当然,我不会像父皇这般的,因为我不会因害了一个女人而心有愧意,就留下她的孩子在宫中活着,我要是杀了一个女人,就连同亲生子,一并杀掉,绝不等他长大来反轼于我!”
李明玄说罢笑着。
而皇帝伸手在空气中反复抓着什么,嘴里念叨,“杨溱……嫚姝……杨溱……嫚姝…………姝……”
李明玄怒起,“杨溱,施嫚姝,父皇都要死了,还在想着那两个贱人,父皇为何不念我母妃的名字!”
皇帝放在空中的手又胡乱抓了两轮,最后放在李明玄脖上,瘦可见骨的五指插着里李明玄的脖子,神态宛如厉鬼,“明玄……明玄……父皇……父皇在阴曹地底下等着你……”
李明玄眼珠未动分豪,漆黑一片,却缓缓弯唇,语气里不知有多少揶揄,“父皇真偏心呐,明庭,庭若积水空明。明玄在父皇的桌案上看到过……那其他兄弟姊妹的名字呢,都是何意义……”
皇帝看着他,逐渐无声,缓缓断气,死前平静望着他,双目不瞑,平静中漆黑僵硬的双眼如同空洞,无限恐怖。
李明玄止笑,气温骤降冷下脸来,讲了一句毫无情感的话,“父皇,走好。”
这天下,即将是他的了。
他一拢衣袍站起来,往寝殿外走,走在风声呜咽的长廊上。身后有年纪小的宦官跑出来,用那尖细的嗓音喊道,“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皇帝!驾崩!”
传话宦官一个接一个,往皇宫里外传起来,声声在空旷黑夜里交叠,灌耳回绝。
唐,李家天下。
帝王李衔,自继位以来,二十六年,今,结束了。
永历十三年,李衔,斃。
皇上去了,这消息午夜传到各臣子家中,都是宫里派人来报的。
传到百里府后,他一时间有些站不稳,皇上去了,大棋难定,他自己的命数,他八成也在心中往前拔了个点。
皇上大丧,各臣子皆深夜进宫,头裹白布,身披白麻。
他于众臣之间垂首跪着,寝殿之内哭嚎漫喊传出声来,白布白绸挂着,这宫里越显阴森,倒活不像个人间,反而像个阴间,风也吹的冷飕飕的。
他夜里回府时去了苌欢那儿,苌欢早已睡下,他一步一慢行,最后跪在苌欢床头前。
月光没什么分量,轻落他身上都显得很无力。他看着苌欢的脸,她睡觉的样子,乖乖巧巧的。
睡得很安心吧,一点不担心明天的事。
他跪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也不敢伸手碰她,果然别人家的只能远远的看,远远的看。
看了一年又一年,你仍不会是我的。
可他想着,为了你,我还可以再坚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