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安 平

3、第一回 情长忠仆俏苏娃，红颜受难 气短顽主锐端成，英雄未开 其二

　　只是苏娃，怕是究其一世也忘不了。

　　那一晚乃中秋前夜，时约丑寅交际。苏娃因着日间饮食不洁，腹内浊气翻腾，隐忍不住，便穿了小褂，披件大褂直衣，屏息溜下通铺，去外堂如厕。春晖堂院落未建茅房，主人奴仆屋内俱备恭桶，只是苏娃一则面皮薄，二则新来乍到，不愿满室黄白气息惹人厌嫌，便跑了出去。外头银光洒地，月白如昼，微风清凉，桂花沁香，浸人肺腑。苏娃去时急促，无暇顾得，亦无知觉，归途舒坦，神清气爽，悠然自得。因困意尽失，又见林廊曲折，两侧花团锦簇，景致异于白日，别有蕴味，煞是好看，便缓缓行，细细览，见识一路美景，不由迷醉。待得回神，却不知身居何处。只见交通四方，忆不起来时路，恰逢此时听闻步履声声，定是护院巡视。苏娃急急如厕，身上仅着大褂直衣，双足外露，若被瞧见，定治个有伤风化之罪，少不得一顿板子。忙乱之际，只见前面院墙夹隙，幸得苏娃身形小巧，闪身避入。入内方知别有天地，目之所及竟是一片荷塘，花枝残余，仅留叶片铺陈，隐见枯萎无人拾掇，真可惜了一个好去处。却猛然醒悟，莫不是这里便是“雁居”。教习规矩时，曾听芳若姐姐提及，齐府有两处禁地，其一便是“雁居”了。“雁居”闲置，擅入者，杖责后逐出齐府。这可如何是好，苏娃一身冷汗，且看夜空星阑，月渐西沉。新日将起，晨起仆妇渐多，若不速速回去…

　　饶是苏娃平日多急智，此刻也慌作一团，一筹莫展。

　　冷汗浸衣，粘滞潮积，夜风一过，寒不自胜。苏娃掖衣领于颌下，缩作一团。暗忖，杵在原地，于事无益。不如趁早离去，出得雁居，认了那一顿板子便是。银牙一咬，便要原路返还。恰迈步，耳边细细传来声响。苏娃一怔，疑是误听，身形回转，屏息静心，果然是鼻息声。轻缓悠悠，犹自睡得深沉。不知何人在此酣睡，苏娃欲探其究，循声而去。

　　青石铺路，二尺见宽，蜿蜒延伸，直至塘畔。畔侧距水一丈，础石外生，凿有一孔，上绕缆绳数道，绳索拖曳，竟是一叶扁舟挤得莲梗四散。那舟内，坐卧着一个小小少年，少年手拥外褂，背依船弦，长发一束，顺势垂落，额发零乱，散于面上。此时天光未开，苏娃居高俯视，不见少年容颜，但知秋夜露重，一宿野营，有碍体康，心生不忍，踏足舟上，意欲唤醒少年。正待开口，惊觉衣不蔽体，少年虽幼，亦是男儿，府内风纪整然，若是传开，后果不堪。苏娃狼狈至斯，急急退却，不想水上不同陆地，蹬得小舟晃荡。身子扑向岸边，足上一凉，竟是一只手紧紧拽着小腿。

　　同时，语音朦胧，略带稚气，隐含委屈，稍显不安。

　　“……”

　　时下男女授受不亲，界线分明。苏娃自小受教，乍逢之下，羞愤难挡，惊慌失措。惟有手脚并用，爬上荷塘，狼狈不堪。

　　苏娃以背示人，自不见那少年星眸暗淡，神情落寞，亦不知少年心思转折，勉强压抑失落感，平复气息。只是蜷缩一团，试用直衣遮蔽双腿，却又裸了后背，真真忙乱无章，只是性子倔强，一泡眼泪在眶里打转，硬生生忍着没落下来。

　　“原来是迷途的小丫头！”

　　苏娃听少年了然于心的苦笑。心念一动，胸口郁结，鼻头一酸，泪珠子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不错，我只是个小丫头…”

　　苏娃喃喃细语，不知是说与自己知道，还是与回应那少年。听闻少年语调，应是齐府主子人物，只是不知哪一房的少爷。仆婢仪容不整，兼私闯禁地，二罪并罚，如何消受得了。念及此，也懒去理会那少年步步进前。

　　苏娃垂首，但觉光影交错，怀内一暖，轻柔外褂搭在膝上。不由愣住，双手错握衣沿，抬眼呆呆望向少年。此时天泛鱼白，晓光渐起，苏娃只觉眼前一亮，不由感叹，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儿。小时逢年过节，家中请了说书先生唱曲，论起男子俊俏，便比作潘安，苏娃养在深闺，识人不众，男子更少，每日所见，不过仆从。便想潘安那等容貌，只是书上说辞，当不得真。不想今日，竟当真见识到了。更甚者，这少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对着的，乃初识的婢女。

　　苏娃心中暖流涌过，松了一口气，便将自己迷情夜景，误闯雁居之事，如实说了一遍。

　　“不错，为今夜宴席添彩，园艺的康师傅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不想遇见你这个知音。”

　　苏娃听着少年语带笑意，拘谨渐缓，抹去泪水，拉上衣襟，用外衣裹着身子。上着布衣，下着绢服，瞧着不纶不类，毕竟心安不少。

　　苏娃见少年平易近人，待要开口询问归路，只闻木门嗄伊一声，竟有第三人出现。来人一路小跑，口中亦不停歇。

　　“少爷，你果然在这里，可急坏老太太了。”

　　苏娃听闻人声，知是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涵若，平日里是专职服侍大少爷勤如起居。如此说来，这少年便是齐府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声名远播的齐格致了。

　　“涵若姐姐费心了，昨晚听闻老太太有意吃新鲜莲蓬，可惜落市，便想这雁居里一大片荷塘，指不定哪个旮旯还躲着，便连夜过来找，找寻一夜竟被我寻到几枝，当真好运气。”

　　勤如一番得意，喜形于色。涵若见残荷叶翻梗折，塘边放了几簇莲蓬，当真费力劳作，转嗔为惜。

　　“少爷一片孝心，老太太是知道的，快些回去吧。”

　　过来便扶勤如，方见苏娃在场，身上裹着勤如的长衣，脸上泪迹新干，面上一怔。

　　“你…是新来的茶水，名唤…”

　　“苏娃！”

　　苏娃俯首回应。

　　涵若正是茶水侍候上颇得老太太心意，擢升为一等大丫头，后勤如住进左厢，就拔过去使唤，新顶的是芳若，年初芳若许了沈管家的二男沈阳，腊月成婚后，便调去老爷那边伺候，苏娃乃是新顶。

　　“你怎会在此？”

　　苏娃一时语噎，只得望着勤如。

　　“夜里头一个人过来，毕竟不妥。若唤别个，定与你通报。我便找了苏娃同来。果然老太太好眼力，这丫头不错。”

　　涵若上下打量苏娃一番，微微点头。

　　“诚然，确是个美人。只是你如何穿了少爷的衣衫，若是少爷受寒，看你怎生交待？”暗里使了个眼色，示意苏娃将外褂脱下。

　　苏娃大惊，拽紧长衣，不敢松手。

　　“无妨，苏娃穿着便好。动了一宿，身上热得慌。待会回去沐浴个先，再去与老太太请安。老太太那边你先去通报一声，省得老人家心焦。”

　　“我省得！”

　　“涵若寻人的本事益发见长，你如何知晓我身在雁居？”

　　“护院的马良见到有人进了雁居，又不敢擅入禁地，预备禀与沈水兔知道，遇着我急急寻人，便与我说了。我猜便是你，一路冲进来了。”

　　勤如哈哈大笑。

　　“不错不错，幸得我在此处，如若不然，你便是擅闯禁地，见罚府规了。”

　　苏娃尾随二人，听其闲话，心中不免后怕。又见路上仆妇火辣辣盯着那衣衫，只想快快回去。偏生裹得甚紧，行动不便，如笨拙的旱鸭，惹人笑柄。

　　后来不知何人生事，传言勤如小小年纪，便与婢女厮混，野合雁居，言语不堪，令闻者蒙羞。最后竟传入老太太耳内。老太太大怒，意欲彻查。皆劝阻于勤如。“谣言止于智者”，老太太坚信勤如清白便已足够。态度决绝，春晖堂上下无不动容。

　　老太太叹息，严令嚼舌者逐出齐府，事态大而化小，小而化无，最后无人提起了。

　　那时苏娃懵懂，却也知道勤如为护着自己，受人诟病，心下感动。服侍勤如更是尽心尽力，老太太以为勤如中意苏娃，也是加倍地宠信苏娃，意欲待勤如娶妻后，收作偏房，为人妾室，自然不甚光彩，只是丫头不能成为正室，为妾已是极限。苏娃想着既是勤如，也甘心情愿。只是过了这些年，苏娃知道，有些事毕竟不能称心如意。

　　苏娃见端成提起，不知是何用意，又不敢随便接茬，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望着端成。齐府上下八房，少爷小姐二十余位。苏娃呆在老太太身边，自然每一位都识得，常惊奇于每一位都如那越窑出炉的上等瓷器，细腻光滑，圆润委婉，皆是佳品。然则同样优级，毕竟茶盏罂瓶各有不同，各有其妙处。单单见端成的容貌，却与勤如出奇相似。鼻梁高挺，眼角上挑，眉飞入鬓。只是端成像西洋飘过来的琉璃盏，琉光闪烁，晶莹剔透，隔着盏能瞧见盛着的葡萄酒，金黄浓郁。而勤如就是那景德镇的景泰蓝，一层层涂上去，一次次锻出来，精巧细致，却看不透。故而初见者大多难以置信，二人生辰仅相差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