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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回 情长忠仆俏苏娃,红颜受难 气短顽主锐端成,英雄未开 其三 ...

  •   端成见苏娃无语,猜想苏娃定已忘却。只是兴致一起,便自顾说下去。

      齐府家训严谨,年节祭祀皆条文明列,中秋人月两圆,族中子弟,不论亲疏,齐聚府中,盛宴高歌,杂耍游戏,上下同乐,自在痛快。勤如曾道,家规百余条,条条礼义廉耻,便数这条异类,带了匪气。端成听着心惊,暗忖这小子倒是胆大,竟说出来了。犹有一次端成受罚在书房抄录家训,临末了添了句“匪气”以泄愤,不料被父亲齐仲秀撞见,仲秀取起起宣纸,仔细瞧了瞧,点点头:“不错不错,吾儿深得吾意”,扶着端成肩头以示嘉勉,端成心中雀跃,只道免了这遭罚。不想仲秀尚有下文,“匪字错谬,抄写千次。”

      齐府循规蹈矩,倒也不尽然遵了府规家训,不过找个名目,奢侈一番。大管家沈水兔细细罗列了能坐上席面的各房各院名册,交于仲秀过目,过了七夕,便着手准备中秋事宜。所幸这事熟门熟路,水兔又行事老练妥当,经他安排,仆妇们倒也忙而不乱,热热闹闹地迎来中秋。端成一早上被乳母月华娘姨唤醒,梳洗一番,匆匆吃过早饭,随了仲秀及其他几房叔伯兄弟去祖屋拜祭。所谓拜祭,无非叩拜祖宗,听仲秀诵念家规,教诲门下子弟言行妥当,莫辱门楣等等。端成初时勉强听得,后来实在撑不住睡意,又不敢瞌睡,便盯着那堂上灵牌,暗自游神。端成曾多次见罚来祖屋受跪,因年纪幼小,总不敢瞧那满堂的木简牌位,犹其居中那一幅初代先祖遗像,许是先祖年轻时画得,竟不比父亲大,一脸凶神恶煞,犹如父亲盯着自己,不言语地责难着,不由惊恐。如今平心静气瞧着,倒是个而立后半年纪,眼神凌厉,霸气四溢,魄力十足的堂堂男儿。

      端成看了许久,又觉无赖,瞥了眼左首立着的勤如,勤如乃仲秀之弟——季仁之子,季仁在勤如出世前失了踪影,仲秀派人四处寻找,杳无音讯,大抵上是没了,原本商议着修个衣冠冢,勤如母亲齐柯氏坚持反对,便搁下了。后来柯氏暴毙,便一起立了牌位,在祖屋堂上据了一席之地,位列大伯父伯英之右,伯英年仅三岁夭折,因此当家接任的是仲秀。原本勤如不得与端成并立,只是勤如天资聪颖,和善可亲,老太太怜见,仲秀认可,在小一辈中,勤如的声望倒在端成之上。

      原只是随意瞥瞥,不料见端成神思恍然,目光直愣愣地盯着那幅画瞧。端成心中暗道,勤如果然做作,平日人前乖巧,博得美言,人后也不过而而。端成不齿,泛生鄙夷之意,只与自己道休去理会,却仍在意。

      仲秀训诫完毕,在堂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祈求先祖佑护阖家安康,便退行一旁,各房序列依次拜过,随了仲秀毕恭毕敬走出祖屋,祭祀结束。

      晌午后,晚宴前,端成无事,四处闲逛。平日找笛生等众人戏耍,只是半月前斗蟋蟀大获全胜,笛生暴燥,失手倒翻竹罐,蟋蟀逃之夭夭,只可惜了那只淡牙白青,大远从亳州带来,难得珍品,端成念念不忘,见着笛生便来气。笛生也自知理亏,避着端成。前几日听静香提及,笛生近日忙碌,似是寻找黄麻头有意求和。端成业已消气,只是拉不下脸皮,便稳坐钓鱼台,等笛生过来二人和好。

      端成逛了一圈,依旧无事,倒听了仆妇闲话,勤如昨夜去了雁居采摘莲蓬,老太太欢愉,直赞勤如孝顺。端成不屑,不过取巧。只是雁居禁地,端成擅入,无人责难,心中忿忿。起了逞强之意,勤如去得,我端成又待怎得?左右无事,且雁居荒废,翅虫喜宿,不定有所收获,也是一举双得。如是纳得,便兴冲冲向雁居去。

      雁居虽为禁地,大门紧闭倒也不落锁,却一直无人敢入。端成有心攀比,便推了院门大剌剌进入。毕竟心虚,偷偷掩了门户,一转身,霎时为这大片荷塘折服。众人皆知雁居荷塘辽阔,花期盛开,清香四溢,惠及百里,却极少人亲眼见到。端成见那荷叶玉盘大,颇有铺天盖地的架式,暗暗称奇,齐府虽大,却看这荷塘极目不见边际,竟大过了齐府,真真怪哉。又见院墙随水界逶迤,仿佛是那荷塘围了齐府,而非齐府圈了雁居。怪事连桩,端成应接不暇,竟忘了此行目的,只沿着青石板路,朝塘畔走去。行至半路,见右首杂草委地,斜斜一道足迹横贯,原来勤如从那夹隙中进入,心中一阵窃喜,丝丝得意,笑意微绽,忽见草丛中白光闪现,不知何物。端成扒开韭草,见是一挂银饰吊坠,光洁平滑,捏在指尖,略有凹凸,翻过来一瞧,绘了大慈大大悲观世音,莲花底座上细细刻了字,委实太小,瞧不分明。又见红线泛白,却不见泥污,应是新近掉落于此,看绳索质地粗糙,不似勤如之物,应是另有第三者入内,只是不知何人如此胆大妄为,擅入雁居。

      犹自胡思乱想,忽闻人声惊呼,水音哗然,竟是有人落水。

      端成拔腿便跑,见水中立有二人,水漫及腰,浑身濡湿,狼狈不已。一人作使女妆扮,是个生面孔,家中仆妇赁多,端成不识,不足为奇,另一人身着盘领宽袖玄色祭服,头顶四方巾上绿莩点缀,竟似蹲了一只青蛙,端成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那瞧着端成笑得肆无忌惮的苦主,正是笛生。笛生向来爽朗随性,不拘小节,只是犟起来,便是端成也消受不了。此时倒也未见怒火,只伸了手要端成拉一把,端成边笑将手伸出,冷不防笛生一使力,收不住腿脚,也落进水中,咕咚吞了一口池水,满腔泥腥,不由怒由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拳头挥过去,摔在笛生下颌,笛生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二人扭作一团。

      使女慌作一团,不敢插手,只在一旁劝着,“二位少爷,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端成打得兴起,哪里听得进那使女劝阻,险待脱力,匍匐上岸,靠着基础,休养生息。缓过气来,见笛生四八叉仰面躺卧,脸上似开了酱油铺,青一块紫一块,心中不知乐在哪里,只是想笑。嘴皮一扯,又痛得厉害。

      断断续续,有一搭无一搭,三人倒将事情来龙去脉理了头绪。

      原来笛生一心念着那只黄麻头,早上天光听闻了勤如昨夜的事,便想到雁居指不定收获,便偷偷溜进来,正搜寻中,听闻门房动静,就近隐了身子,竟躲到一只小舟上,心中暗暗叫苦,可真是退无可退了,只盼来人快快离去,那知脚步渐行渐近,只是踌躇而行,似是寻觅。笛生瞄了一眼,原来是个小丫头。正要先下手为强,怒喝小丫头为何擅入雁居,却听门房开合,又来了一人,笛生只得捂了丫头,抱着一起躲闪入舟,丫头受惊挣扎,小舟不堪承受,二人咣宕落水。

      而小丫头,也即是苏娃回去后,换衣梳理,便发现挂坠遗失,忧心如焚,细细思量,凌晨受勤如惊吓,摔落塘畔,十有八九是落在雁居。只是…

      将长衫归还勤如谢礼时,勤如见苏娃眉目愁绪,便问了情由。苏娃那时尚不知自己对勤如情愫暗生,只感勤如和善,可托附信任,便提了银饰之事,勤如二话不说,便求了老太太同意,待祭祀过后与苏娃同去雁居。

      苏娃心焦,挨得祭祀过后。勤如换家居服费时,见苏娃心神不定,委实急得厉害,便唤苏娃先去,自己随后便来。苏娃感恩戴德,三步并作二步,赶来雁居。如今银饰尚未寻回,倒先湿一身衣,真是欲哭无泪。

      端成无意拾得的银饰竟是苏娃之物,暗叹无巧不成书。苏娃见挂坠失而复得,喜极而泣。又投桃报李,称端如笛生二人入雁居乃是助苏娃寻回银饰,总算有了名目,免了二人擅入之罚。此事也算圆满结束。

      以后端成偶尔思及笛生顶着的青蛙以及那个酱油铺,便乐不可支。如今对着苏娃细细叙说,方知与笛生已快六年未见面了。那年中秋后不过十日,笛生父亲即五房齐瑞雪,字叔康,带着笛生北上赴任,安顿后于翌年开春接了妻房同去,毕竟路途遥远,渐渐扎根顺天,也极少回来了。而笛生竟连一次也未曾回来,书信询过叔父,只道着迷武艺,每日苦练,无暇顾得。端成兄弟中年龄相若的也就那几人,今年开春七叔父齐琳泉叔惠之子知睿去了杭州万松书院进学,离应天虽近,却也不能随意见面。其余兄弟年纪不同,各成群众。撇了端成一人,毕竟无趣。

      端成坐了许久,苏娃又答应得木讷,未免败兴,老太太那边也无甚动静,便想着离去,顾不得那许多。

      苏娃立起身来,依礼送端成至春晖堂院外,一路无语,只闻足音“沙沙”,一记复一记,犹如踩在心上,胸口闷得慌,中庭也拉长般,怎么便走不完了。

      端成心中只是奇怪,怎得这许久都不见勤如?终于忍不住,回转欲问苏娃,却见苏娃面色发青,血色俱无,身形晃动,摇摇欲坠。伸手扶她,苏娃向前倾倒,扑入端成怀中,不知咕哝一句甚么,端成略怔,未放在心上,只急急喊“快些来人”。

      院中静谧,端成又唤得声大,一会儿便涌出一堆的仆妇老妈子。众人七手八脚,扶了苏娃躺好,涵若喂了一粒药丸,又灌进一些水,不一刻苏娃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总是平静下来。涵若见端成迷惑,道,心绞痛的老毛病,可怜苏娃年纪轻轻,便受这样的苦楚。说道间抹了眼角,唏嘘不已。

      端成见无事可为,身处婢女居室,不甚自在,挽起布帘待要出去,却进来一个四旬后半妇人,面若玉盘,头上挽了一个髻,略施粉黛,端庄大气,雍容华贵。端成忙俯首抱拳作揖,“见过老太太”。

      老太太听了仆妇禀报,知道端成在此,执了端成的手,仔细上下打量,笑道,“许久未来春晖堂,又长高些,你母亲的身体可好?”

      “谢老太太挂念,母亲身体向来孱弱,延请名医开方调理,已起色不少,近来好兴致,可下榻行走,只是毕竟伤了心脉,仍需静养。”

      “如此便好,你每日侍奉榻前,想来辛苦。涵若,你去取了前次六老爷送回的长白山老参,取一支交由端成带去。”

      “是!”

      涵若答应着,起身出去。

      端成谢过老太太,请辞随了涵若,取了老人参,匆匆离去。

      老太太透过窗棂目送端成,绕过院门,没了身影。回转头来,盯了苏娃瞧,取了手绢,抹去苏娃眼角渗出的泪,叹了一口气,“苏娃,可真是苦了你了。”

      “老太太明鉴,苏娃顽疾缠身,怕也捱不了那么久,只盼早日往生,省了这许多苦痛。”

      “傻丫头,你尚年轻,好好休养,便会复原,莫想那么多!勤如的事,我已着人去寻,他自小长在应天,未曾出过远门,外头无亲无故,身上又未带足盘缠,应当走得不远,再过几日定有消息。勤如这孩子当真不懂事,竟留书出走,也不顾我年老担忧。都怪我平日宽容,这次回来定要好好惩罚。”

      “少爷常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儿应当游历四方,才能增长见识。只是素知老太太怜惜,怕老太太劝阻,才不告而别。”

      “也怪我疏忽,事前竟毫无察觉那孩子的心思。勤如恁想出去游历,只需与我明言便是,有个人跟着照料,也是心安。你仔细想想,他可与你提及,要去何处?”

      老太太坐了床前,执了苏娃的手,手心粘湿,微微颤栗,知其吃痛,苦不堪言。苏娃素来隐忍,人前不动声色,背后苦苦支撑。

      “少爷只字未提,主人的心思,苏娃不敢妄测,只是少爷时常感叹杭城秀美,西子湖风景如画,兼之四少爷在杭城进学,少爷不定去了那里。在外头落魄一番,方知家中好。过些时日也便回来了。老太太您莫忧心,仔细伤了身子。”

      “勤如的心思,还是你摸得清,那孩子小时什么都与我说,如今长大了倒生分。”

      老太太颇为感伤,初见勤如时,方才三岁,粉雕玉琢,冰雪聪明,也不怕生,张了双臂便扑过来,小脸拱在怀里,憋得通红,奶声奶气地道,“给老太太请安!”惹得众人大笑。转瞬便过了十来年,站起来也高过自己,人也越发沉稳,只是摸不透了。

      顿了顿,“我这便着人专往南去,你也好生养着,勤如回来若见不到你,定然伤心。”帮苏娃掖了被角,见她面上湿润,嘴角含笑,似是满足,已然入睡。

      苏娃闻足音远去,睁开双眸,望着布帘微动,窗外树影摇曳,淅淅瑟瑟,竟是起风了。近来午间燥热,过了晌午,便雷霆万钧,暴雨消暑,清爽明朗。

      勤如便是欢喜这样的天气,乌云墨黑,滚滚而聚,金光闪过,天下大明,旋又遁入黑暗,接看便是轰鸣振耳,万物噤声,无以匹敌,天地间任其纵横。苏娃不解,这又有甚看头?那雷声一记一记像是敲在心上,总是慌兮兮,静不下来。只是勤如爱瞧,每每支了窗,长身只立,盯那天井,脸上神情,总是平日见不到的,仿佛换了一个人,却又是最真实的。苏娃侧立一旁,心里头有些怕,却也带了悦。只是这心思,勤如是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忽又想起勤如的笑,总是温暖的,像冬日里晒过的棉被,松软柔和,瞧着便一直暖到心底,觉得舒坦。苏娃侧了身子,将棉被裹紧,还是觉得冷,如身处冰窑,连骨髓都冻着了,双拳紧握,骨节泛青,额上身上尽是汗,浸得被子也能挤出水来。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拉开床头小柜,取出一只瓷瓶,拔起木塞,将里面的药丸一粒一粒倒了出来,又一粒一粒装回去,剩下一颗顶大的,咬在嘴里,细细咀嚼,苦涩漫延整个口腔,苏娃不禁皱了眉头,强行咽了下去。又取水漱口,含了一颗蜜饯。整理了衣襟,重又躺好。

      勤如勤如,苏娃一直想要这样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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