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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回 陶冶欣然赴死 永定痛失双亲 其二 ...

  •   时间回溯八个月,至正十九年寒冬腊月,简陋民居,独户远离村落。

      永定将缰绳系于栅栏木桩上,捧了一垛干草,置于槽内,老黄牛自顾咀嚼,尾鬃左右摇晃,两边拍击。而今时节渐冷,虻虫匿影,驱赶徒劳,想来只是积习难改。多吃好长,来年又累你辛苦,永定拍拍牛额,顺势捋平,爹爹腿疾顽症,不便劳作,遇湿冷发作,更是痛苦不堪,娘亲一介女流,独力不支,永定毕竟年幼,有心无力。若有兄弟叔伯照应,或许生活不致如此困顿,只是阖家流民至此,有草房挡风避雨,得薄粥咸菜填腹,便是幸福极致,又哪敢奢求。爹爹常道平生心愿,只盼来年风调雨顺,今生人祸不至,无事终老。永定不解,亦不知求解,只每日拾取柴禾,捡些野菜,贴补家用。偶尔闲暇,去村内祠堂窗下静坐,聆听书声朗朗,书院先生博学,传教授义,生动鲜活,深入简出,深得学童敬爱,亦得永定倾慕。

      狠狠呼了口气,手掌在衣襟上擦拭,将草屑土沫抖尽,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夕烧绮丽远山幻,

      冬临残叶随地漫。

      落雁掠影急归南,

      如风无语祈平安。

      横竖撇捺,点顿勾折,带了水印,稍稍肥大,永定直直盯了那四列字,足有一刻之久,果然仍是不识,只得放弃,却不知为何,心中似梗了一根刺,让永定坐立不定。果然还是去请教先生吧,永定这样想。又转头望了屋内,娘亲正伏在案上,“喀塔喀塔”织着布。

      每年秋收完毕,田间作业暂且告一段落,至来年开春,娘亲全力捻纱织布,爹爹趁着市集,赶早去镇上贩卖,换回油盐,勉强度日。今日永定并未随同前去,拾柴归来,此时正将黄牛喂好。若能识字多好,永定将纸摊平,又仔细折叠,悄悄溜出竹门,沿着泥道,直奔祠堂。这或许是神鸟所幻,永定心想,今晨上山,只见飞鸟低空掠过,随后坠地不见,永定一时好奇,循了方位去寻,见它软耷耷躺于枯草上,湿于露水,似乎折翼,距近一看,才知是折成鸟形的黄纸,黑斑点点,拆散开来,便是那几列字,想要回复,却怎样也折不出原形了。

      古人云: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依。意指人生无常,福祸难料。前人贤明,指示前途,却非要你我众人消怠,得过且过,乃是开阔胸怀,不以得喜,不以损哀,需知得失皆为人生,若诸君能淡泊致此,便不妄此生。

      只是先生,人性趋利避害,又怎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诚然,故不可拘泥于字意,喜怒哀乐,嘶哑哭笑,放任自如,却需主宰,不能任其泯了心智,犯了糊涂……

      先生讲解文义,永定于窗下听得忘我,只道等先生授课后,再去请教不迟。却此时隐隐传来焦急呼唤,仔细一听,却近所玩伴三七奔来相告:陶叔叔为受惊马匹撞击,昏迷不醒,婶婶…

      永定自无心听其细细说道,闻言拔腿便跑,山门独院,门前早围了一圈村野农人,议论纷纷,宛若闹市,扒开人堆往内钻,只见爹爹卧床,双目紧闭,床前血迹斑斑,只唤了声“爹爹”,便“哇”哭将出来,却被一只手捂住口鼻,“莫吵醒他!”语音清亮,一时受惊,噤声不出,屏息不喘,只呆呆望着手的主人,蓝衫素颜,清丽高洁,沉稳如斯。

      “你爹爹并无性命之虞,只是胫骨折断,休养几月,便可复原。”

      永定只听得折断二字,便懵慌兼有,爹爹原本便腿脚不灵便,如今岂非瘫痪?这可如何是好?思忖及此,又乱作一团,只想抱着娘亲,此时才想到为何不见娘亲,四周张望,不见踪影。

      “你母亲在灶下熬药,适才颇受打击,你可去安慰一番。”

      永定匆匆跑去火房,才想起竟不识那女子是何人,何故在此。见娘亲正暗自垂泪,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娘亲抱着永定,倒止了泪,拍拍永定后背,平复气息,挤出笑容道:“爹爹无事,万事有娘亲在,你不必担忧,待会爹爹醒来,切莫愁着脸,惹爹爹苦闷。”

      “嗯~”永定抬头,询道:“屋里那人是谁?”

      “我亦不识,只听人唤作云姑娘,是她将爹爹送进医铺,又送回来,真是好人。”娘亲捏了干布将盖掀开,瞅了眼水位。

      “爹爹怎地就受这样苦?”永定挨着娘亲坐下,炉子里火舌跃动,陶罐内扑扑作响。

      “……”

      半晌未得娘亲回应,正欲开口,却地上光影交错,似有飞影掠过,抬眼望去,门外空无一人,回首见娘亲仔细火候,倒是自己多心。又记起爹爹一人留在卧房,起身道:“我去瞧瞧爹爹”,却衣角被母亲拽在手中,险些摔倒,幸得一人扶住,正是云姑娘。

      “尊夫伤势,并无大碍,再则天色渐晚,云外不便相扰,特来辞别!”言毕不待回复,转身便走。

      “且慢留步,姑娘搭救外子之恩,民妇铭记于心。然则家徒四壁,无以为报,只求姑娘不嫌柴门陋居,留宿一夜,待外子醒来,共感恩人大德。”言道间,曲膝跪地,俯首磕头。

      永定怔住,立于一旁,不知为何,只觉违和感丛生。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云外眉头微颦,似是困惑,又似疲倦,面上尽显为难之色,移步行至娘亲面前,将之扶起。“云外……”

      话音未落,只见银光一闪,直逼喉头,云外碎疾步后退,那匕首如影随行,当真好身手。永定竟不知娘亲如此了得,一时惊呆,站立不稳,跌坐地上,即见娘亲将匕首抵在云外颈项,压低声音,道:“到底不放过我们么?殿下…”言及“殿下”二字,语尾竟带了颤音。

      “殿下?”云外思索一会,摇头否认,“云外相识人中,并无此人。”

      “休要装傻,再不老实,管教你身首异处。”微些使力,刀刃破肤见血。

      永定见平日娘亲亲善,此时面目狰狞,恐惧弥漫心中,只向后退去,却见云外身形一晃,瞬间立于面前,迅速倾身,颈上血成一线,永定向来见血而晕,这次亦不例外。恍惚间肩膀疼痛袭来,似听闻娘亲惊呼“阿永!……”

      悠悠醒来,已是午夜时分,永定腹饥口燥,含糊地唤了声:“娘,我要水…”半晌无人回应,只道娘亲业已歇息,却邻室传来轻轻话语声,委实细小,若非夜阑人静,当真辨别不得。娘亲幽幽道:“…竟是我多心了,只是,散发那样的气息,恰又如此非常时期,怎能教人不起疑心?”“这许多年,累你担惊受苦,我心中愧疚不安。”永定初次听爹爹语调低沉感伤,满是酸楚,与平日大不相同。“阿冶,我既决意与你共进退,同生死,又怎会介意生活清苦,只可怜阿永年幼,教我割舍不下,不如……”语音戛然而止,似是口被捂住,又一会儿只听娘亲呜咽声。爹娘为何烦恼,爹爹又怎能任娘亲伤心,其中原由,永定一无所知,只静静坐起身来,左肩一阵奇痛,险些晕厥,低头细看,药香冲鼻,已是精心包扎,心中暗道,平白怎得受伤?轻微抡动手臂,看来并未伤筋动骨,瞥见手背上几点水泡,方才惊醒,傍晚时幕幕情景,桢桢闪过,后来情形,到底如何,永定急跃下床,跌跌撞撞出门,转去邻屋,幸得屋外圆月高悬,可借亮而走。永定扑在门上,握拳拍击,唤道:“爹,娘!”

      屋内步履凌乱,娘亲焦急询问:“阿永,怎么了?”拉开门页,将永定揽在怀里,“怎么了,着梦魇了么?莫怕莫怕!”

      永定见娘亲安然无事,着实松懈不少,却苦于被娘亲拥在怀中,触及伤处,痛得龇牙咧嘴,娘亲却无察觉,身子颤抖,抱得愈紧,永定正欲叫唤出声,却闻得暗香浮动,自身后飘来,心知有异,勉力回首,不知几时,竟有一人立于院内,华服玉带,明艳袭人,又沐浴月色,竟似周身灵雾缭绕,精颖剔透,将破旧柴院映衬得宛若仙境福地,永定瞧得着迷,只呆呆地盯着那人,忘了疼痛,不知周遭。

      “文禾,是翡翠来了么?柴门虽说简陋,却不可失礼,快快请他进来!”爹爹在屋内高声朗语,一语惊醒永定,娘亲亦慢慢平静,将永定放开,跪拜在地,道:“文禾参见殿下,夜深天冷,请入屋相谈。”

      “文禾还是如此见外,不肯唤我翡翠。”翡翠笑吟吟穿门而入,经过永定时,脚步停顿,弯腰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单目眨了一下,“几岁了??”

      这种感觉,与她好像,永定一呆,老老实实道:“七岁,”

      “好孩子!”笑容绽放,似花开无声美于静。

      松明灯火摇曳,映在脸上,阴影跳动,永定一时瞧不清那是什么意思,却手臂被娘亲拽生痛。翡翠打量屋内陈设,终将视线定在爹爹腿上,叹息道:“短短七年不见,阿冶竟衰老许多,区区一匹老马,竟让你如此狼狈。当年你勇闯敌阵,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一枪将敌将击毙的英姿,我至今记忆犹新。”

      “可不是么?年老体衰,毕竟比不得年轻时候。当年提枪骑马,驰骋沙场,攻城陷地,无往不利,痛快爽意,亦曾坚信,与你并肩作战,便是战死,也无怨无悔。没想到…”

      “阿冶…”文禾出声制止,“不要再说了。”

      “嗯~”陶冶沉吟,“该来的,终是躲不过!翡翠,你终是来了!”

      “呵呵,不愧相交多年,知我者阿冶也!”翡翠不知为何眉头舒展,竟似松了一口气,望着陶冶,却又低落下来,嘟囔低语,甚是怀念往昔岁月,“可惜自你离去,便再也未曾遇见可交心的人了…只怕以后,也不会有了。”

      二人不语,屋内沉闷,令人呼吸不畅,永定只觉喉头干渴,浑身不适,心想或许应将窗台支起,灌些冷风进来,却又不敢挪动脚步。却听爹爹道,“你能亲自来,我很欣慰~”

      “如此便好,我原想早来的,却琐事繁杂,分身乏术。前段时间方料理干净,便于月前告了长假,四处游走,想起你居于此地,便来找你叙旧。”走到床前,将被褥掀开,陶冶摇头,劝止文禾行动,只问翡翠,“你觉得如何?”

      翡翠顺着腿骨摸索下去,眉头微锁,继又舒展,“很好!想不到宁海这样小地方,亦是藏龙卧虎,文禾,将药方取来我看。”

      文禾一时不解其用意,只得遵从指示。

      “字体娟秀,为女子所书,然墨透纸背,苍劲有力,”翡翠扫了一眼,“这个剂量配比…阿冶,你可识开这这药方之人?”

      “不知,我因疼痛难忍,丧失知觉,醒来便在家中,未见其人。”陶冶垂下眼睑,将被褥轻轻盖上,“这药方有什么问题么?”

      翡翠望着陶冶,“能开出此方者,必是岐黄达人,需知两兵作战,损伤者众,军中正缺此类人才,若能为我所用,正是如虎添翼。阿冶,你真是好运,得高人相救,再好好休养,旧疾新伤,可于此际一并治愈。”

      陶冶纳得:“原来如此。能得你赏识,必非庸碌之辈,只是,我不能助…爱莫能助…”

      永定心道,二人所谈之医者,应是指云姑娘了。爹爹或许不知,娘与她交过手,却为何绝口不提?且听适才谈话,爹爹竟是了不起的英雄,如今却为何这副模样?那翡翠又是何许人,如何深夜到访,娘称其殿下,毕恭毕敬,爹爹直呼名讳,与他谈笑生风,尤其惊奇的是,永定与翡翠应是初会,竟会觉得亲厚,犹在胡思乱想间,只听爹爹唤道:“阿永!”

      “是!”收回心神,永定直身挺起。

      陶冶盯着他,忍俊不禁,笑道:“我听你腹中“咕咕”直叫,应是饿了。跟你娘去弄些食物填腹,莫伤了身子。”又望向文禾,道:“做碗面吧!”

      文禾低下头,“嗯!”向外走去,脚步虚浮,不甚稳当。

      永定欢跃,“真好!”抖擞精神,随了娘亲去。平日红薯作饭,顿顿清淡,惟年节喜庆日才见荤腥,不想今日毫无征兆,得一顿好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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