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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四回 陶冶欣然赴死 永定痛失双亲 其三 ...

  •   入伙房,娘亲和面,永定见柴禾不足,自去院中取薪。途经卧房,瞥了眼屋内,翡翠背户而立,只见爹爹面色冷峻,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知二人说些什么,心里冒出念头,不由吓了一跳,爹爹平日教导,为人磊落,不行奸诈,却鬼使神差,隐在暗处,将耳朵贴在板隙上。

      “这孩子憨厚可爱,招人喜欢。适才观其骨格匀称,定是习武良才,我属意带了他去,悉心调教,将来定可成就伟业。”

      带了独断的任性,却不令人反感,永定不想竟提着自己,不由屏了气息,心跳骤快。

      “山野顽童,不成大器,翡翠好意,我自心领。”爹爹从容淡定,“且人生短暂,平安是福。我只愿吾儿无病无灾,健康成长,将来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得享天年。”

      一腔热情顿失,便似浇了一盆冷水,心中微微犯酸,曾听先生讲起外面世界,无限精彩,永定甚向往之。

      “噢!”尾音长绵,似是意外,又似了然于心般,“果然如此…”

      声音渐渐低下去,永定听不真切,亦理不分明,便不再理会,就近抱了一小捆干蕨,却迈不开步子,俯首一看,不知何物勾住裤腿,永定心中光火,也懒去取下,只甩脚猛踢,隐觉松动,倒似带出一截物事。沉甸甸,黑乎乎,触手冰冷圆滑,原来一截铁棍,末端带了弯钩。不知做何用处?永定握于掌内,欲示之以父。却“咣当”巨响,地面震动,继而“乒乒乓乓”,罐碎瓦裂,屋内翻腾,松明火熄灭,隐隐听闻闷哼一声,继而玄铁相接之音。

      永定一时惊呆,文禾闻声而出,将永定护于身后,只在门外叫道:“阿冶!阿冶!你怎样了?”

      屋内寂静,永定悬心于口,浑身哆嗦,抓了娘亲手臂,发觉娘亲抖得更是厉害,这才平静些。闭目深吸一口气,试探叫唤:“爹?”

      “我无事,不要担心。”正是爹爹声音,却是自下方传来,忍了痛楚,喘息间带了轻飘。

      “谢天谢地!”文禾身子缓缓松懈,忽又绷紧,“殿下,殿下怎样了?”

      “多谢挂念,我亦无事。嗯~不过倒是叫我吃惊,适才未见阿冶动手,怎地就将机关启动?文禾,去取灯来,地穴这样暗,教人看得辛苦。”闻其声轻松自在,确是毫发无伤。

      “阿冶…”娘亲似乎拿不定主意,只是抹泪,“我…”

      “不要优柔寡断,快快去吧!”

      “阿冶…”娘亲伫立不动,永定只道娘亲惊吓过度,不能行动,便要去伙房取火。却被娘亲拽住,“我又怎能忍心违背誓约,弃你而去?”

      永定一怔,当务之急,应是助爹爹脱出困境,娘亲怎就说出这番话来?

      “我一生杀孽深重,自知天理难容,却蒙上天恩赐,与你结为夫妻,又得阿永承欢膝下,安享太平七年,知足矣,不复奢求。原想阿永年幼,生来受苦,若乱世遗其孤单,我终是放心不下,便怀着私心,预备一家三口,共赴黄泉。只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既上天怜惜阿永,放其一条生路,你我自当感恩不尽,不使机会白白流失。”

      文禾只是搂着永定哭泣,纵然永定不解世事,却也明了是与爹爹生离死别,不由悲从心来,口中唤着爹爹,扑身便入屋去,却被文禾死死拉住。

      “一家离散,原来是这样的苦痛?”感叹间却是带了困惑,又有遗憾,“若是你坚守信念,不受文禾挑唆,叛离阿九,又怎会有这样多的烦恼?”

      月光清透,冷风习习,寒浸骨髓,翡翠寥寥几语,更教永定冷彻心扉。

      “这与文禾无干!那时年轻气盛,自负英雄,不惜双手染血,背负人命,只道伸张正义,救民于水火,却可笑沦为道具,犹不自知。既我无力回天,又怎能助纣为虐?”

      “遍观各路割据,数阿九治下,最是国富民安。百姓安居立业,念其功德,称其贤德,纷纷建祠谢恩,那助纣为虐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不错,张士诚确是好人,只可惜……呼~”陶冶稍稍停顿,似是艰难挪动身体。

      “可惜我不是么?”翡翠将话语接下,不恼不虚,不温不火,宛若别指,又似自问,仍了带了困惑的语气。“不要乱动,若是错位,当真今生不能行走了。”听其言语,竟是翡翠扶着陶冶,将其妥善安置。

      陶冶闻言而笑,继而叹息,“翡翠,我终是糊涂了~与你相交多年,自信与你秉性,知十之八九,却仍是惑于其一。罢罢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忽高声喝道,“文禾,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噗嗤”一声,继闻闷哼一声,扑地声响,随即铁锈腥味,弥漫刺鼻。永定只觉心下一空,似乎有何物飘流,使劲耸动鼻子,这是在哪里嗅过的气味,细细回忆,依稀有了印象,又渐渐明朗,清明时节上山摘嫩山蕨,人迹罕至处,山蕨生长旺盛,永定采得兴奋时,听到近处哀嚎,斗胆去看,于陷阱旁,有蹄印凌乱,探首瞄了一眼,入目一片猩红,受了一惊,后来才见是肥硕野猪,伤重垂危,这气味便是与那时一样。永定怔怔地想,此地怎得会有猪血气味?欲问娘亲,却感知娘亲温暖拥抱,脸颊亲吻,心中微些安定,却身上一定,见娘亲又撇下自己,脚下蹒跚,木讷往屋内走去,口中含糊说些甚么,永定听不分明,要走近些,却手足僵硬,迈不开步子,心下骇极,只得唤道,“娘,娘…”娘亲似乎不闻,自顾将屋外的柴薪搬进屋内,点燃方才熄灭的松明灯,却未插在托座上,随手扔上干蕨,冬冷物燥,火便顺势蔓延,爬上窗台,勾上屋梁,窜上屋顶。红艳艳照亮一片,热扑扑星火四散,哔哔剥剥,烧得好不痛快。

      火势起而旺盛,焰烈而青,似巨蝶展翅,舞动生风,散落羽磷,晃动视线,永定盯着屋内,热浪灼目,意识渐渐糊涂,却又有声音于耳旁道,这样可怕的事,定是恶梦了。若是现实,又怎会有残酷至此,又依稀记起先生曾道,古时有神鸟,雄曰凤,雌曰凰,死时涅磐,可浴火重生。能长生不死固然很好,可这样一定很痛,阿永手上烫个水泡,便痛得不敢碰触。若焚成灰烬,那还了得,这样胡乱想着,便又糊涂起来。

      次晨醒来,永定躺在床上,失落片刻,才忆起昨夜噩梦,寒上心头,跳下床铺,冲出门外,一如平日,娘亲在火房忙碌,爹爹在灶前吹火,听到响声,回过头来,笑道:“阿永,起来了?怎么赤足行走,小心着凉!”永定揉着双目,痛哭出声,“嗯~爹,我昨夜恶梦,见爹娘二人遭遇火难,这屋子也没了,撇下阿永一人,真是吓杀我了。”娘亲走过来,拍拍永定的脸,“傻孩子,睡糊涂了。爹爹与娘好端端地,又怎会扔下阿永不管呢?一家三人,相互守护,永不分离。”永定闻言抱住娘亲,埋首怀内,柔软温暖,“娘,不管你与爹爹去哪里,我都要同去,我不要一人留下,绝对不要!”

      “便是死,你也要同去么?”耳际传来言语,清冷华艳,却又似直接从喉间挤出来般,气息混乱,永定受惊,转脸而视,哪里是娘亲怀里,分明躺在地上,手中空无一物,面前鞋履精致,往上望去,衣摆绣有双龙盘踞戏珠图,往上腰间玉带,下垂玉雕纹玦,底下一点圆珠,渐积渐圆,伸长坠落,掉在永定手背,竟是温润的。怎会有这样的玉玦,缩手回眼下细瞧,早划成一道长痕,竟然是血。永定一骨碌坐起,才意识到竟可动作。又见屋内仍是熊熊大火,房梁倒踏,直接陷落。而身旁立着的竟是翡翠,双手捂住腹部,面色苍白,一对眸子,寒若沉冰,映着火光,流动异彩,死盯着永定。

      永定不由吞咽唾液,节节后退,“你杀了我爹,又要杀我么?”

      “今生永不离,来世定相随,原来这便是你!既你要与双亲同去,只去那火中便可。”翡翠步步紧逼,居高临下,仍是直盯着永定。

      永定只是摇头,清泪满面,“不要,不要过来…你这恶魔,杀人鬼,凶手~”心中惊恐恨极,便是发丝也根根僵直麻木,又慌不择言,破口痛骂。

      翡翠不急不恼,面色愈发苍白,“阿冶铁血英雄,仁心侠义,以解救天下苍生为己任,怎会轻易受文禾挑唆,叛离信念,临阵脱逃,今日方知,竟是为了你,竟真是为了你,怪不得文禾有持无恐,原来那时早已珠胎暗结,抓了阿冶软肋,真是卑劣。”言语间竟咬牙切齿起来。

      永定见翡翠胡言乱语,状似颠狂,乘机而走,心想翡翠伤重不支,应是追不上来。却不出几步,便被扯住衣领,勒得颈项生痛,喉头咳血,眼冒金星,又双足凌空而起,耳旁呼呼生风,终于背脊落地,灼热伤痛,一骨碌站立,见是掉在屋内,踩于铁栅上,脚底生烟,便生出火来。上头火势正旺,纵使外头恶魔挡道,亦留有一线生机,总胜过里头坐以待毙,永定捂住口鼻,往火弱处钻出,却迎面撞上胸膛,沾得满面血痕,倒将发上火苗熄灭。

      翡翠拖着步子挪进屋内,火舌舔噬,层层上移,将衣物化为灰烬,手足烫伤。翡翠却视若无睹,犹不觉痛,仍缓缓逼着永定入内。

      “阿冶为你甘作逃兵,自毁前程,为你撕毁约定,弃阿九于危难,又为你自取亡路,将我刺杀。若非有你,万事顺当行进,便不会悲惨至斯。我与他十年交情,为你毁于一旦,如今阿冶既不在,文禾也已跟去服侍,你又怎可苟活,自当与他同去,一家才是圆满。你说是也不是?”说的是相询的语气,行的却是断定的事实。

      永定只是不懂,却明白当下情况,性命危急,后无退路,前有强敌。退不得,避不得,敌不过,当真是要死在这里么?转身见后头脚下铁栅一窟,截面齐整,大小容人上下。这里是翡翠上来的途径,亦是娘亲下去陪爹爹的入口,若真要毙命于此,那便与爹娘一起,这样思想,咬牙便要往下跳去,却仍踏着边沿犹豫,存活念头盘旋萦绕,在心中叫嚣,我不愿去死,我要活下去。

      “你还有甚么放不下?爱你怜你惜你之人均不在世上,有甚留恋?”翡翠陷于火中,身形摇晃,宛若残烛,却仍勉力支撑。

      永定将近身的火扑灭,衣物破损缩萎,不挡热浪灼人,肌肤疼痛,口干舌燥,心中怯懦,难道我真要丧命于此么?却回应道:“我自然要活下去,爹娘是不在了,可我仍要活下去。他们给了我阿永的人生,我便不能浪费,我要活得好好的,才对得起他们。阿永是为了阿永而活,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就是怯懦丑陋,我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叫嚷一番,心中郁结稍轻,却呛着浓烟,头昏眼花,站立不稳,扑倒在地,手上烫得吱吱作响。心知快些起来,却仍是失了力气,不能从心。

      却听见翡翠断断续续道,“精彩,真是…精湛的见解,不愧是阿冶的孩子…”口中鲜血流淌,到底站立不稳,只倚柱滑下,坐于地上。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永定心中明白,却不愿在嘴上输仗,想要还击,却已是无力开口,胸口灼热,五脏六腑都烤熟般,肺叶失去功能,只剩出的气,无入的气。啊~要死了么?爹爹,娘,我就来了。只是,阿永还是希望活着…

      真困哪!永定将眼睑合上,却又不安心地睁开看看,又合上,睡着了,便再也不会醒了吧?再睁开看看,只是真的好困,快困死了,就这样睡吧,不行,再看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真想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看飞鸟,自由翱翔。看那火焰随风而舞,高低起伏,又似展翅,又似收翼,像极飞鸟。真好,真好…

      “迦…楼罗!?”

      似遥远处传来最后一声轻语,飘渺轻细,似白沙如地,酥雨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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