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三回 关门洲邪,西门岛乎?庆生会哉,鸿门宴也 其三 ...

  •   端成因身恙不能出席,参宴者便是老太太,位居中,仲秀夫妇列左侧,柯氏母子落座右侧。五人坐定,佳肴上案。老太太道:“二人共庆,本当阖府大宴,然则七日前中秋盛宴,倒费了许多工夫,疲惫不堪,乐趣减半。不如在春晖堂聚餐,图个轻快。只是端成不能见风,当真可惜。”言语间,夹了一筷红烧鳝段于勤如碟内,进劝多食。柯氏接过来代用,笑道“勤如当真无口福,一早喝那松花蛋粥,却是与此相冲”食罢直言美味,仲秀亦举著细品,道:“果然好手艺,老太太觅得良厨”。老太太笑道:“可不是么!”尚氏应承,以此题目展开,众人开怀笑饮,将初时冷漠一俱消散,温馨融洽。

      暖风细流,行将宴尾,老太太忽道:“前几日听闻下人流言盛传,皆道二奶奶见恼三奶奶,倒叫我好生揪心,老话有道,家和万事兴,便想趁些机会,为二人作解,如今见二位相处甚好,竟是我轻信流言,当真惭愧。”

      柯氏酒醉微醺,笑道:“外人又怎知我姐妹情深,老太太明鉴。”旋又立身,想是不胜酒力,身形微晃,举杯祝酒尚氏:“姐姐,大郎之事,多亏姐姐照料,妹妹感激不尽。今后亦请姐姐多费心思……”言罢一饮而尽,竟有些气息紊乱。

      尚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眼中泪水闪隐,嚅嚅不能言:“妹…”

      仲秀接过来道:“弟妹言重,都是一家人,相互扶持,理所应当,毋需见外。”亦一饮而尽。

      老太太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宴会尽兴而散,柯氏竟醉得厉害,昏沉沉周身乏力。老太太唤涵若将房间收拾妥当,留在偏房休息。柯氏笑道择床而眠,不如回曲院,也省得下人拾掇。老太太只得着人抬了软轿将柯氏母子二人送走,嘱咐好生休养,明日请安便不必来了。

      勤如偎依母亲怀内,听闻耳侧气息急喘,见其额上汗水淅淅,又感手指冰冷微颤,只道母亲酒量不济,休整一晚便好,却又忧心忡忡,母亲如此行态,不知是何用意。

      及至曲院,母亲瘫软,已不能行走,仆妇丫头竟架接不住,仲秀也顾不得仪礼体面,拦腰抱了柯氏入房,勤如随了尚氏紧跟其后,吩咐阿杏去将楚先生请来。

      柯氏卧榻上,身形蜷缩,颜面铅灰,唇失血色,只是牙关紧扣,不使呻吟出声,却断断续续三郎三郎地叫唤,又忽地回神,睁眼望了勤如,无限柔情,怜悯至极。勤如瞧母亲露出这番神情,觉得心中“咣宕”巨响,倒似堤坝倒塌,洪水直泻,又似有人取了小锥子狠命地戳,痛得连抽气亦不敢。

      “勤儿,”柯氏竟至言语不便,停顿换息“…天色不早,早些去歇息,明日…学堂迟到,楚先生怒气狂发,惹来一顿板子,倒不划算。”

      “我有些怕,今夜想与母亲同睡。”勤如觉那声音咽哑,竟似他人在说话。

      柯氏抬臂欲抚勤如,却只至途中便垂下,勉强扯了嘴角,“傻孩子,母亲就在旁屋,有甚好怕,快些去睡。”

      “嗯~”勤如应声,身子却定定不动,迈不开步子。

      “倒是犯倔了,真让人不放心…姐姐,这孩子…麻烦你……”柯氏气若游丝,竟说不出来。

      尚氏点头应答,拖了勤如往外去。勤如终是幼童,气力不济,一步一挪,直至瞧不见柯氏,方甩开尚氏,坐定门外阶段,埋首膝间,终是忍禁不住,哑声咽呜,当真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最后竟不知为何哭泣,仿佛宣泄心中累积苦水,又似仅为落泪而落泪,终于昏沉困疲,脸上犹挂泪痕,沉沉睡去。模糊中一幅图卷徐徐展开,于岛上某个冬日,院墙面南,母亲坐在铺褥贵妃椅上,勤如卧其胸前,听闻“咚咚”心跳,节奏韵律,强健有力,母亲的声音自上悠悠传来:“等你爹爹回来……”

      次日勤如醒来,惊觉一夜之间,往日世界,崩塌陷落,母亲猝然离世,又似早有了征兆,勤如心中,便又多了一件不能说的秘密。没过几日,老太太作主,将勤如带在身边,拔了最得力的丫头与之,悉心照料。后来又慢慢听说,那一夜尚氏悲伤过甚,不慎摔倒,折断肋骨,刺伤心脉,所幸楚先生及时赶到,将她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来,却从此得了不足之症,只能躺在榻上,离不了药罐。二伯父经历家变,诸事连发,疲于应对,日不得休,夜不能寐,心力憔悴,连呕数口吐鲜血,状况惨烈,却并无大碍。

      万事俱往矣,勤如自伤痛中回复,已是月余后,猛然惊醒已错过那日与黑衣女子相约之事。因当夜事出突然,勤如忘得干净,亦不知那女子有无赴约,那日她只道若是她本人未至,便于来年相会,并不曾说勤如未至,是否实践来年之约。再者,那女子究竟何方神圣,所谓相助一臂之力又是为哪桩,据其口吻,竟是与父亲相识相熟,勤如作此推理,只因若非于其禀性,知之甚详,便说不出那番话来,旋即又思忖,父亲失踪之事,可是与那女子所指之事相关。再则,母亲卒因,疑点颇多,生前迹象种种,越是深入思考,那疑问便无穷尽一一浮现。只是勤如年纪尚幼,居孤岛时柯氏仅授以文字论述,未告之人事道理,入住齐府言语更是谨慎,便连父亲之名,再无提及。如今思之,这齐府明朗开化,母慈子孝,兄悌弟顺,合家欢欣,却母亲从未坦诚相对,又屡屡于勤如耳提面命,不许异彩出众,当真奇也怪哉。既母亲不喜居于此,何故随二伯父来应天,莫不是别无选择,不得不随行?若是如此,又是受迫于甚么?那压力又是何人所施,因何所施?玲珑一去不归,二者可有关联?勤如心中百转千折,犹如初生之兽落于陷阱,急于脱困,却只得望天兴叹。受困既久,勤如虽则不甘,倒渐渐明了何谓成事之器。那女子曾道师尊嘱其十年后相助勤如,道理便在于此。

      勤如既存了心思解开迷团,便不动声色,人前天真烂漫,淘气无邪,尊长护幼,以礼待人,博得齐府上下一片喜爱,人后勤习子集经史,增长学识,又混迹白丁,通达人情世故,顺带冷眼旁观齐府动态,收集蛛丝马迹,探知真相。

      将右腿盘曲,左足弓起,下颌抵住膝盖,双臂环之,勤如沉思之际,不自觉便是这副姿态,不知几时养的恶癖,等注意时,便已摆脱不了,每每如此,方觉宽慰,稍稍安心些。

      六岁诞辰日,勤如禀明老太太,要祭奠母亲,留宿曲院,一夜等候,不见佳人至。或许因涵若相伴,那女子避而不见,或是那夜,本就未曾来过。勤如志不在此,倒也不曾失落,只是证实一样猜测,内心潮涌,澎湃不已。

      曲院因曲池得名,曲池与雁居荷塘暗流相通,水脉共荣,却因一墙之隔,并无莲藕。只在池中距曲桥二丈处设巨木作桩,青石板为底,上置敞口瓦缸,栽育金桔一株,年岁累积,枝繁叶茂,每至收获时节,硕果累累枝头弯,红光灿灿诱人采。母亲喜食之,曾道金桔内酸外甘,清香爽口,食之不怠。又笑言,不知哪位先祖奇思妙想,如此童趣。既有幸居于此,自当好生照料,使惠后人,不想如今院景依旧人事非。勤如犹记得那日采摘趣事,母亲吩咐阿桃与阿杏取了竹梯,搭乘两端,上铺以木板,却因板薄不承重,只得让勤如过去,将金桔剪下,提了小半篮回来,勤如喜悦之极,途中奔走,倒令母亲担心不已,幸而无事。

      勤如立于石板沿边,手中握了青翠幼果,忆及往事,悲从中来。只听得瓷杯落地而裂,涵若惊呼:“少爷,你怎得去了那处?”

      乍闻受惊,颤动使劲,果实脱梗,枝条离手,反弹扑面,勤如避之不及,门面刮擦受损,以单手掩目,另一手急急抓紧瓦缸,道:“涵若姐姐莫要惊慌,我无妨…”言语之际,又“喀啦”裂缝隙开,因年月暴晒雨打,瓦质生脆,一时用力,竟掰下一块来,只稳不住身子,向后倾去。心中暗道,若是落入水中,若能落入水中……

      勤雁居孤岛时,无人共骑竹马,每日与书藉共度,倒不识寂寞。反是玲珑活泼灵动,欢声笑语,得空便找勤如玩耍,变着法子逗趣,只愁不新鲜。勤如也乐得与她胡闹,上树筑鸟巢,江边垂钓,编草织虫,折叶奏歌,平添人生乐趣。玲珑精于乐章,曾作一首小曲,随兴以箸击碗碟,吟唱成调。

      点点雨滴落下来,可知于我几多重?何故弃我而不顾,我是那枝头摇曳的花儿,如何离枝随君去?点点雨滴落下来,枝绿荫空未识红,巢空莺去不停留,我是那枝头远眺的花儿,望君渐去影渐无。点点雨滴落下来,集泉成流东自去,恰逢一夜春风度,我是那枝头独立的花儿,等待春老沉香日,与君共相守。

      立意婉约,哀愁浸透,勤如字字在心,非因那词意暧昧,颇有遐想,不似玲珑心性。倒是惊知那日常装食用器,排列成行,盛水多寡不均,以箸敲打,竟音色叮咚清脆,透亮穿梭入耳,仿若雨从天降,点滴入心。玲珑见其兴致盎然,便指物讲解,教授发音之道,瓦罐或与竹木发音迥异,然演奏人自有手势,习惯方式,故步骤节调却是不会变动。虽简概言之,也是高师指导,受益匪浅。

      勤如双目紧闭,不见四周状况,却耳聪倍长,于四周声响,敏锐微辨。枝叶划空,如矢破风,瞬息而过,土砾沉降,水泡翻滚,咕咕作响,皆入耳来。夜阑至斯,便似两兵对峙于空旷辽原,千人万马阵仗,肃穆凝重,众人敛声屏息,静待号令,终于那咚咚之音,闷声荡漾,如期而至。

      于决意之时,勤如便预测种种情形,完备对策,自信万无一失,不致露出马脚。却不想事到临头,心弦应声而鸣,弹刺心脏,撕肺裂腑,痛呼出声。随即清醒气馁,只道万事俱休矣。

      如今思之,竟是错有错着。试想一个六岁小儿,临危之际,尚能冷静自若,是何等诡异。有此行径,若非痴儿,便是天之骄子了。而勤如平日为人所知的,只是个伶俐聪明,纵然出众却非身怀鬼神才智之天才。

      彼时尚未悟透此理,犹纠缠于心结,只是掐着涵若衣袖,双颊憋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涵若无心一语,惊醒梦中人。

      “少爷已无落水之虞,莫怕莫怕,平日瞧着老成,到底只是孩子。”涵若将勤如放坐于椅上,五指展开,晃于勤如面前,“双目可有不适,慢慢睁开,可看得见?”

      ——到底只是孩子!

      勤如心中默念,终渐趋平静,眼睑微开,眨巴几下,幸而无碍,直直盯了涵若,脑间一时空白,不知言语。

      涵若见勤如浑身颤栗,果然吓得不轻,温言相慰:“下次休去险恶之地,若伤着了,可让大家如何是好?”

      勤如涕泪俱下,埋头往涵若怀中钻去,拱着身子,哭泣不已。

      齐府大少爷齐格致勤如,父齐瑶川季仁,放浪不羁,年少时被逐出齐府,却于新当家上位后,便撤了这份通告,随后又将遗子寻访接收,受荫于高木,母柯氏温婉可人,才情高雅,虽不幸早亡,却因此受教于老太太,故谁人料知福祸何依?勤如本人精儒学,通棋画,性温和,情恳切,貌俊俏,于齐府小辈中风头鼎盛,光芒四射,兼得齐府当家齐瑾云仲秀器重,前程锦绣,自无可限量,待将来分府时,又三房无兄弟,独享六股其一,当真羡煞旁人。知睿在年初赴杭前日,饯别宴上,二人话别时,如是转述世间坊巷之说。

      羡煞旁人么?

      斗转星移,下弦月西沉,天微微泛白,远处隐隐传来鸡鸣,隐隐随风散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