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风》久而思归

12、轻烟

　　侯远盯着萧决然的双眼，苦笑一声：“我能拒绝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萧决然不等侯远反悔，也不会给她反悔的机会，将阵盘往上一抛。

　　八卦阵盘上錾着鸾族妖文，妖文扭曲着爬满镜面。
　　阵盘向下翻转，光滑洁净的镜面上漏出一缕微光，一只青鸾的灵形从阵盘中冲了出来。

　　侯远惊呼：“大妖！”
　　萧决然微微皱眉，心思沉沉道：“我们接下来会进入阵盘中，你不要切断与洗星河的联系。”

　　侯远点头，望着青鸾，憧憬不已。
　　妖族和妖兽有别，能够化而为人，但就算是妖族，也有不同。她是一只卷金丝，属于猿猴妖，是上古天妖与妖兽混血而成的。而青鸾是上古天妖，纵然最后不受天道眷顾，实力仍然强劲无比。
　　她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天妖。
　　今日终于得见。

　　青鸾的灵形飞旋至二人身边，卷着他们进入阵盘中。

　　天旋地转。
　　再睁眼，已经落在一根神木上。
　　磅礴澎湃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好不惬意。萧决然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充沛的灵力了，进入阵盘中，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

　　“这是？”
　　侯远难以置信。
　　她是卷金丝，天生对草木敏感，可以说，她不认识的只有神木了。良禽择木而栖，青鸾、凤凰、朱雀尤其如此，能供青鸾栖息的，自然是神木无疑了。

　　萧决然深吸一口气，控制体内游走的灵气。
　　“这是扶桑，生长在瀛洲东海之巅的神木。日出时，扶桑开花，青鸾归巢翔集。这阵盘里的扶桑这是一小枝而已，但灵力足以供养阵盘百年。”

　　日落西天，日出东方。
　　萧决然站在桑木之上，忽地想到言缺。他真想陪言缺在某个清晨，在瀛洲之巅，在言缺的家乡，看一场日出。

　　侯远激动过后，想起正事：“接下来要怎么做？”
　　“接下来，”萧决然右手握住剑柄，“请你站在神木上，再感知那八粒洗星河，然后告诉我，那八粒种子各自的状况。”

　　侯远闭上双眼。
　　她静立中区，神游八极，从阵盘通往北斗七星阵。这次，她看到的更远、更宽广，看到了她从前看不到的东西。
　　八粒种子，她能穿越七粒。

　　第三粒种子，连通的是薄山森林，也就是她与族人生存的区域。她在这一颗种子里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家园是如何被封印，他们是如何被囚禁在阵法中，失去了自由。
　　第四粒种子，连通的是蓬莱深海。海域中的鲸鱼自在遨游，间或发出渺远沧桑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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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了。”萧决然拍了一下侯远的胳膊，示意她可以睁眼，“你只有最后一粒看不清，那一颗里的东西，你不必好奇，最后永远不知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萧决然：“你的问题太多。”
　　虽如此说，但并不像阻止侯远的态度，因此侯远大胆问道：“你要做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这次的回答很冷。

　　“够了，”萧决然道谢，“你做得很好，我会回报你的。接下来，你就藏在这个阵盘中，不要出去。第一粒种子代表的是薄山森林，这粒种子消失后，我们就会掉落在针法外。到时候，你就把阵盘包裹在其他种子中，藏起来。三天后，你就带着你的族人逃命吧。”

　　侯远怅然若失：“你呢？”
　　“我？”萧决然微笑，“我要走了，我要在七星阵法中寻找一样东西，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的，很重要。”

　　“有多重要？”侯远问。
　　“是我欠别人的人情，比我的贱命还要重要。”
　　“你会死吗？”
　　“我还不能死……”
　　侯远已无话可说，她觉得自己离萧决然很远，虽然他近在咫尺。

　　萧决然借由神木的力量，联合侯远的通灵术，就要启用空间。程博能的阵法太强，如果在外面，根本无法知道窥探到其中的秘密。为了试炼，他开放了四个空间，足够了，足够萧决然打开剩余的空间了。

　　程博能太自信。
　　或许在外间，他的阵法不如萧决然的剑法，拼死也上伤不到萧决然；但在北斗七星阵中，他就是主宰，就算是萧决然也要受制于他。
　　他想不到，萧决然这样的器修，也会钻研阵法，会耗费大量的时间，去研究于器修而言，毫无益处的东西。
　　不是只有布阵人，才能在阵法中穿行无阻。

　　凡是道法，必有弱点。

　　恍惚间，萧决然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喊——
　　“叶玉清……”

　　萧决然心间一颤。
　　这声音虽轻，可太过哀戚，仿佛有千种不解、万种怨恨，听到的人直欲潸然泪下。
　　萧决然到底心神坚定，只双拳牢攥，紧绷着一张脸。

　　“叶玉清——”
　　声音大了起来，连连出现，在七星阵中回荡。

　　侯远惊慌失措：“什么声音？”
　　“你不用管，”萧决然安抚道，“捂住耳朵，不要听他，不要被他影响。就当是幻术，与你无关。”
　　萧决然说着不要受影响，自己却到底不能不顾。

　　“叶——玉——清——”
　　那是言缺的呼喊，一声一声，声声泣血，久久回荡重叠。

　　“我会找到你的战魂……”
　　萧决然喃喃自语，说罢，闭上双眼，找到八粒“洗星河”，开始计算分解。

　　八粒“洗星河”分别代表了八卦，乾、震、坎、艮、地、离、兑，按照相应的规律组合。这是立阵之基。

　　八卦以相应的五行律组合，金木水火土，交错辉映，在阵基上造就第二律。接着是阴阳离合，阳卦与阴卦的排列，此为第三律。加之天地人，天乾、雷震、水坎、山艮、地坤、火离、泽兑，在阵法中注入万类灵气，此为第四律。

　　山川河流，大陆长空，扩展出空间，是为第五律。

　　兼之第六律，融入十天干，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再施以十二支，困顿、赤奋若、摄提格、单阏、执徐、大荒落、敦牂、协洽、涒滩、作噩、阉茂、大渊献，第七律成。

　　无中生有，有初为一，一生二，二生三，三衍无穷，终归于无。
　　虚无缥缈，而生生不息。

　　萧决然头疼欲裂。
　　这北斗七星阵足有四万九千律，他区区一个剑修，解出其四十九律已是难得，更多的则是痴心妄想了。如果没有侯远的帮助，他根本不可能确定八粒洗星河的位置，更加不可能破解最初的七律。
　　他已经找到了。
　　还好。

　　阵法必有阵眼，北斗七星阵的阵眼便是“洗星河”。
　　能够感知草木的人族与妖族为数不少，但“洗星河”特殊，只有卷金丝能够找到。这也是程博能用“洗星河”压阵的原因。
　　再把卷金丝一族藏在七星阵中，那么就无人能破了。

　　但程博能算漏了一点。
　　卷金丝如果在阵法深处，通过感知洗星河，或许能够逃出，因此程博能把他们藏在第三个阵法中。
　　北斗七星阵开启要按照顺序，从一至七，不能调换。

　　这也给了萧决然机会。
　　找到卷金丝，与卷金丝结契，就能感知到阵眼所在，任意穿行七个空间。
　　再等等。
　　很快。

　　萧决然睁开双眼，他已经来到了第四个阵法之中。
　　很快，他就能找到言缺的战魂了。
　　萧决然不允许自己欠人情。

　　第四卦，坎卦。

　　萧决然落入水中。
　　睁开眼，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立在正门前。
　　朱门红漆，匾额上书“叶府”二字，这是萧决然的家，他几百年再没有回过这个家了。

　　停下来！
　　这里是海域，他在蓬莱深海中。
　　萧决然浑身发冷，冰冷的海水将他裹挟，深海不仅会将他的整个身体吞噬，还会将他的灵魂扯入炼狱之中。
　　明知道是假的，但萧决然就是无法挣脱自己的渴望，无法忽视私欲。如果能够将幻象变真，他就算即刻死去，那又何妨？
　　再看一眼。
　　就一眼。
　　他这样对自己说。

　　“玉清回来了！”
　　叶澹和柳轻烟看到萧决然，喜出望外，立刻招手。

　　“是，”萧决然露出一个诚挚的笑，“母亲，我回来了。”
　　他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走向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走向不能触碰的幻象。

　　阳光洒落在大地上，照耀人间万物，一片光明。
　　这个时候，一切欣欣向荣，一切黑暗都好像无所遁形一般，仅仅日光就能给人以无限的快乐与温暖。
　　谁能拒绝这样的时刻？

　　彻骨的冷。
　　萧决然冷到浑身发抖。
　　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明媚的日光是假的，慈爱的父母是假的，这玲珑雅致的院落是假的。
　　那么，鲜血也是假的……

　　萧决然仍在微笑，身体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就要触碰到幻象。如果碰到了幻象，如果能够真切地摸到他的父母，那么是不是也可能是真的呢？

　　“叶玉清——”
　　萧决然清醒过来，言缺在叫他，叫得那样凄惨。

　　柳轻烟本来领着叶玉清往府内走，见萧决然停下脚步，回头关切道：“玉清，你怎么了，怎么愁眉苦脸的？你在挽天书院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以为我们会怪你吗？”
　　“并非如此。”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柳轻烟长眉弯弯，眼角带笑，“我们都尊重你的选择。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
　　“倘若如此，那再好不过。”萧决然感伤道。

　　“玉清？”柳轻烟见萧决然难过，就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
　　萧决然后退一步，躲开柳轻烟的手，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柳轻烟尴尬收手，笑了笑，疑惑道：“玉清？”

　　“这真好……”
　　萧决然痛苦地叹息一声。
　　他眉头紧锁，不敢再看向自己的父母，立在原地，久久不语。而后，他鼓足勇气，深情凝望幻象。他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惜不能一言蔽之。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这样想着，更加痛苦。

　　末了，他虽无法豁然开朗，但也只好含笑道：“别了，母亲。别了，父亲。我如今快满千岁，本以为足够面对风雨。可惜，我做得太差劲，辜负了你们的谆谆教导，连自己都照料不好。可我不能停，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完成。我不能停……”

　　萧决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