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风》久而思归

13、幻术

　　萧决然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难道他没有解开幻术？看来这个幻术并不简单。
　　他以为，自己心性坚定，就算父母站在面前，也能抽身离开，破除幻术。现在看来，他想得太好了。
　　也是，程博能倾尽所能，耗费无数心血，不知牺牲了多少生灵的自由，这才有了北斗七星阵。他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破解？

　　萧决然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不断下沉，海水不断朝他积压，身上越来越重。
　　他绝对在蓬莱海域中。
　　这幻术太高明，他以为自己已经睁眼，但其实并没有，他看到的还是幻象。

　　叶家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别致盘曲的小径，一并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挽天书院的演武场。
　　挽天书院的演武场，由挽天书院长老夏静秋所创，耗时九九八十一年，传说有整整八十一万律，变幻莫测，至今无人可以勘破奠基的七律。

　　演武场与七星阵法不同。
　　程博能的修为差夏静秋十万八千里，因此他布阵的律法更加简单，远不如夏静秋严密繁复。

　　阵法第五律。
　　建造出山川河流、大陆长空，囊括世间所有的、所未有的。
　　北斗七星阵的空间，并非由律法所创建，而是借由律法，将世上已经的空间封印，因此里面的景物、人与妖，都是真的。
　　而挽天书院的演武场不同，里面的空间都是由夏静秋所建构，是虚幻的。可这种虚幻，又不能称之为虚假，和幻术大不相同。里面的景物、人、妖、精怪、魔物，不单单有其形，而已经有其体了，只是没有魂魄罢了。

　　萧决然此刻就站在演武场中央。
　　他知道这是幻术，但一时半刻，他还找不到幻术的出口。

　　演武场里的景物可以随心变幻，现在此地正是一坪断壁。
　　陡峭的断壁中，生生凿出一块平地，不可不谓是巧夺天工。
　　对岸瀑布激荡，从高天垂落，溅起的水花飘到萧决然身上，带来沁人的凉意。

　　他还记得，这一年是道元五九四六年，自己正好二十五岁。
　　那是他最好的年纪。
　　他遇到了自己毕生感激的师父，结交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还不用面对父母的殷殷期许，不用面对家人失望的眼神；他有自己的理想，有奋尽一生、死而后已的决心。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能够改变整个世界。
　　年轻人，总觉得那是很容易实现的事，很容易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萧决然心想，他现在也不满一千岁，在修真界，还可以说是很年轻，但他总觉得自己老得不行。
　　他的心已经苍老了。

　　越来越冷。
　　萧决然不断下坠。

　　这个幻术一层叠一层，如果不尽早破除，恐怕后面就更难。
　　不是没有见过别人沉溺于幻境中，萧决然是最知道幻术厉害的了。现实太过痛苦，就容易沉浸在幻术中，不愿意醒来。

　　这个幻术要如何破解呢？
　　单凭心性是不行的，他已经试过了。
　　一般幻术基于魂术，施用于他人的三魂之中。道心坚定的人，仅凭自己的意志，就能将幻术从识海中驱逐出去。
　　更高深的幻术则融合了法术与魂术，在他人的三魂中加上道律，难以将幻术祓除。

　　道律究竟上在何处呢？

　　萧决然心中涌出强烈的不安，再三警告自己，这才镇定下来。
　　一定可以破解，只要找出道律所在。
　　道律是加在景物之上，加在器物之上，还是说，加在人之上呢？

　　萧决然抬头，范逸就坐在观武台上，他听到自己的师父在说话——
　　“叶玉清，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这时的范逸看起来还很年轻，因为修炼，样貌停留在二十多岁，一派气定神闲，意气风发。

　　叶玉清微微蹙眉，有些为难的样子。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在场的人都以为他不会犹豫，毕竟叶家是阵修家族，地处北海，靠近北冥派。

　　在场的有三位北冥派的人，分别坐到了挽天书院的执事、护法和长老。
　　护法李向云和执事王空寂都很中意萧决然，叶玉清的犹豫让他们感到焦急。

　　“叶玉清，”李向云插话，“你考虑清楚了。叶家世代修习阵法，与北冥派渊源颇深。你父母亦在事前多番叮嘱，要我好好关照你。你真的愿意放弃百年所学，放弃北冥派的庇护，辜负父母的期许吗？”

　　叶玉清紧锁的眉头舒展开，长出一口气，终于笑道：“我本来还不确定，但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想得清清楚楚了。”

　　李向云面上好看一点，勾起嘴角：“你想清楚就好，如此，你便是……”

　　“我要做器修，”叶玉清掷地有声，“我要修剑！我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或许我有修习阵法的天赋，或许比起修剑，修习阵法对我更加有利，毕竟家学渊源，资源颇丰。但我还是要做剑修，仅仅因为我喜欢，我喜欢剑。”

　　“你！”
　　李向云大喝一声，唰地从观武台上起身。

　　萧决然的目光从台上移到台下。
　　幻术中的一切都让他感慨万千，他在深渊中的一百多年，何尝不怀念这些日子呢？

　　道元五九四六年，叶玉清拜师范逸，改修剑法。
　　那一年，他还没有被人成为“玉清真人”。

　　萧决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现在长得如何。
　　他一醒来，杀了一个魔修，夺了衣服随意套上，紧接着感受到雪婴满百，提剑救人去了。
　　说来，他醒来不到几天，经历的事情却很多了。

　　萧决然看着幻象中的叶玉清，心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幸福，还不识人间万般苦难。
　　叶玉清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风流蕴藉，比起仙风道骨的修真者，他更像是人间饱读诗书，却不羁于行的公子。

　　叶玉清笑着说：“多谢李护法厚爱，我看来是不成器的了，没有那个缘分继续修习阵法，只心心念念着舞剑。我也是来到挽天书院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天赋。九年里，看着其他阵修进步飞快，而我原地踏步，心中不免生出嫉妒与自卑。说来奇怪，我一看到别人舞剑，我心中就有奇妙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同我说话，叫我去习剑。”

　　观武台上，范逸掩不住得意，而李向云冷哼一声，显然看不上叶玉清这一番说法。

　　叶玉清看在眼里，拱手作揖，弯腰一拜：“不能受北冥派名师指点，是我毕生之憾……”

　　“罢了罢了。”
　　李向云一挥手，打断了叶玉清的长篇大论。
　　他虽然想要受叶玉清为徒，但多少看在叶家的份上，叶玉清资质虽好，但比起同期的阵修差了一点。因此叶玉清说的话也不算全然作假，原地踏步是有些夸张，但及不上别人也是真的。

　　李向云缓缓坐下，面无表情道：“你想清楚就好！”
　　叶玉清是真的勤奋，李向云有些可惜。
　　他对叶玉清九年来的表现很满意，只要在他手上，凭叶玉清这样的努力，超过自己是指日可待的。

　　范逸见李向云松口，畅快大笑，从百丈高的观武台一跃而下。

　　萧决然不敢眨眼，仔细观察，却没有看出任何破绽。
　　道律不是加在观武台上，也不是加在对岸的瀑布上，范逸身上也没有，更不在李向云身上。

　　范逸灵巧落地，不扬起一丝尘土。
　　“你还没有剑吧，在找到自己的本命剑之前，为师先把长虹剑借你一用。”
　　范逸一拍腰间，长虹剑应声而出，飞向叶玉清。
　　叶玉清双目放光，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剑痴。

　　就是现在！
　　萧决然出手，闪电般移到叶玉清身前，一把抓住长虹剑。

　　“何人胆敢擅闯挽天书院！”
　　挽天书院的长老闵沉光爆喝一声，双手结印，启动演武阵。

　　萧决然身子一沉，眼看着长虹剑朝自己飞来，本能一把抓起的剑，却再也无法握住。

　　幻术分九种。
　　一种是类似于造梦，造的还是美梦。擅长此术的有魔物梦魇、妖兽扶海楼。
　　萧决然自知身处蓬莱海域，又见程博能结印，扶海楼从玉轴中飞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中的幻术是扶海楼的“海市蜃楼”。
　　看来并非如此。

　　还有一种幻术名为“棋局”，正是大妖白鹤所擅长的。
　　中了幻术“棋局”的人，自然成了棋子。棋子一旦不受人摆布，棋局中的其他棋子就会群起而攻之。
　　幻术作用于人的三魂，自然不会对人的灵体造成伤害，而是直接破坏人的三魂。因此，被棋子攻击的人，将会神魂受损。

　　“叶玉清——”
　　言缺哀恸无比的凄号再度响起，这次萧决然听清了言缺的话。
　　言缺在问：“叶玉清，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能停！
　　萧决然猛地用力挣扎，竟然真的挣脱了演武阵。
　　如果是真的演武阵，而不是幻术，萧决然绝无可能挣脱。但幻术基于萧决然的三魂，萧决然不知演武阵的威力能强悍到什么地步，幻术也就不能完全发挥演武阵的威力。

　　萧决然一把握住长虹剑。
　　他还能够停。
　　不能在这里倒下。